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二九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面照著,其時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歷歷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看看這天地間一片好月色,但只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只見那牆頭一帶翠竹森森,風吹過漱漱如雨。

  隱隱只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婉轉。丫頭道:「是那邊三老爺,請了書房裡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句呢。」

  他無語仰望,惟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淒清。

  琳琅病了十餘日,只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並無起色。畫珠當差去了,剩了她獨個昏昏沉沉的睡在屋裡,輾轉反側,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只聽那風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的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候,家裡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的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琅,怎麼又戳那窗紙?」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嚴實實不透風。指頭點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的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裡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裡都是執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搡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後面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後面屋子裡去,家裡的女眷全在那屋子裡,母親見了她,遠遠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只是想,怎麼還沒有到……轎子終於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一見了鬢髮皆銀的外祖母,她只是摟她入懷,漱漱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

  一旁的丫頭媳婦都陪著抹眼淚,好容易勸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聲問:「冬郎呢?叫他來見過他妹妹。」

  冬郎……冬郎……因是冬日裡生的,所以取了這麼個小名兒……初初見他那日,下著雪珠子,打在瓦上颯颯的雪聲。帶著哈哈珠子進來,一身箭袖妝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禮去,道:「給老太太請安,外面下雪了呢。」

  外面是在下雪麼……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過去了……總角稚顏依稀,那心事卻已是欲說還休……冬郎……冬郎……

  鵝毛大雪細密如扯絮,無聲無息的落著。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從口中一直剖到心窩裡,一路撕心裂肺的劇痛……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應選,見不著新嫂嫂了。」

  含笑說出這句話,嘴角卻在微微顫抖,眼裡的熱淚強忍著,直忍得心裡翻江倒海。他那臉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裡丫頭的那句冷笑只在耳邊迴響:「她算哪門子的格格,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罷了。」

  籍沒入辛者庫……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後……

  上用朱砂,顏色明如落日殘霞,那筆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九五至尊方許用明黃色……天子御筆方許用朱砂……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一橫再一折……玄燁……這個名字這樣尊貴,普天之下,無人直呼。書寫之時,例必缺筆……

  冬郎……冬郎……心裡直如水沸油煎……思緒翻滾,萬般難言……一碗一碗的藥,黑黑的藥,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裡去……

  畫珠的聲音在喚她:「琳琅……起來喝點粥吧……」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色已經黑下來,屋裡點著燈。掙扎著坐起來,只出了一身汗。畫珠伸手按在她額上:「今兒像是好些了。」她頭重腳輕,只覺得天眩地轉,勉強靠在那枕上,畫珠忙將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放在她身後。道:「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這病總拖著可怎麼成?」琳琅慢慢問:「可是說要將我挪出去?」畫珠道:「梁諳達沒開口,誰敢說這話?你別胡思亂想了,好生養著病才是。」

  琳琅接了粥碗,病後無力,那手只在微微發顫。畫珠忙接過去,道:「我來喂你吧。」琳琅勉強笑了一笑:「哪裡有那樣嬌弱。」畫珠笑道:「看來是好些了,還會與我爭嘴了。」到底是她端著碗,琳琅自己執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飯,只掙了一身汗,人倒是像鬆快些了。躺下了方問:「今兒什麼日子了?」

  畫珠道:「初七,後天可是重陽節了。」

  琳琅嗯了一聲,不自覺喃喃:「才過了八月節,又是重陽節了……」畫珠道:「這日子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可就要入冬了。」替她掖好被角,說:「今兒芸初出宮,我去送她,她聽說你病著,也十分記掛,只可惜不能和你見上一面,還叫我帶了這個給你。」琳琅看時,原是一枝珠釵,正是芸初日常用的,明白她的心意,心中不禁一酸。畫珠道:「你也別傷心了,總有一日能見著的,她可是嫁去了你們家呢。」

  琳琅躺在那裡,枕裡原裝著菊花葉子,微微一動便摩挲得沙沙響,滿枕滿襟都是菊葉清寒香氣,叫她想起往年園子裡,此時正是賞菊的時候,老太太愛著這菊花,每年總要搭了花棚子大宴數日……她定了定神:「菊花可是要開了,這連日的下雨,只怕那些花兒都不好了。」畫珠笑道:「你且將養著自己的身子骨吧,哪裡還能夠有閒心管到那些花兒朵兒的。」

  滿城風雨近重陽,九月裡一連下了數場雨,這日雨仍如千絲萬線,織成細密的水簾,由天至地籠罩萬物,乾清宮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裡顯得格外肅然。皇帝下朝回來,方換了衣裳,梁九功想起一事來,道:「要請萬歲爺示下,琳琅久病不愈,是不是按規矩挪出去?」

  畫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系著衣擺上的扣子,聽了這話,不由偷覷皇帝臉色。皇帝卻只道:「這起小事,怎麼還巴巴來問?」正說話間,畫珠抖開了那件石青妝花夾袍,替皇帝穿上。皇帝伸手至袖中,無意間將臉一偏,卻見那肩頭上繡著一朵四合如意雲紋,梁九功見皇帝怔了一怔,只不明白緣由。皇帝緩緩伸開另一隻手,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問梁九功:「茶水上還有誰?」

  梁九功答:「茶水上除了琳琅,就只芳景得力——她明年就該放出去了。」皇帝於是說:「既然如此,若是這會子另行挑人,反倒難得周全。」言下之意已然甚明,梁九功便「嗻」了一聲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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