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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七章 藥成碧海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
  只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納蘭容若《採桑子》

  一連晴了數日,天氣熱得像是要生出火來。黃昏時分蘇拉在院中潑了淨水,那熱烘烘的蒸氣正上來。半天裡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明黃琉璃瓦上,灩灩輝煌如織錦。乾清宮殿宇深廣,窗門皆垂著竹簾,反倒顯得幽涼。畫珠從御前下來,見琳琅坐在窗下繡花,便說:「這時辰你別貪黑傷了眼睛。」

  琳琅道:「這支線繡完,就該上燈了。」因天熱怕手上出汗,起身去銅盆中洗了手,又方坐下接著繡。畫珠道:「這兩日事多,你倒閑下來了。儘管坐在這裡繡花,針線上又不是沒有人。」

  琳琅手中並未停,道:「左右是無事,繡著消磨時日也好。」

  畫珠道:「今兒梁諳達說了一樁事呢。說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萬歲爺打算撥一個妥當的人過去侍候宜主子。」

  琳琅嗯了一聲,問:「你想去?」

  畫珠道:「聽梁諳達那口氣,不像是想從御前的人裡挑,大約是從東西六宮裡撿吧。」琳琅聽她這樣說,停了針線靜靜的道:「許久不見,芸初也不知怎麼樣了。」畫珠道:「依我說,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頂好的差事,宜主子雖然得寵,為人卻厲害。」琳琅只道:「畫珠,你怎麼又忘了,叫旁人聽見。」畫珠伸一伸舌頭:「反正我只在你面前說,也不妨事。」又道:「我瞧宜主子雖然聖眷正濃,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這一連幾天,萬歲爺不都是翻她的牌子?今兒聽說又是。萬歲爺的心思真叫人難以琢磨。」

  琳琅說:「該上燈吧,我去取火來。」

  畫珠隨手拿起扇子,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燦爛如銀的碎星,道:「這天氣真是熱。」

  第二日依然是響晴的天氣,因著庚申日京東地震震動京畿,京城倒塌城垣、衙署、民房,死傷人甚重,震之所及東至龍興之地盛京,西至甘肅岷縣,南至安徽桐城,凡數千里,而三河、平谷最慘。遠近蕩然一空,了無障隔,山崩地陷,裂地湧水,土礫成丘,屍骸枕藉,官民死傷不計其數,甚有全家覆沒者。朝中忙著詔發內帑十萬賑恤,官修被震廬舍民房,又在九城中開了粥棚賑濟災民。各處賑災的摺子雪片一般飛來,而川中撫遠大將軍圖海所率大軍與吳三桂部將激戰猶烈,皇帝于賑災極為重視,而前線戰事素來事必躬親,所以連日裡自乾清門聽政之餘,仍在南書房召見大臣,這日御駕返回乾清宮,又是晚膳時分。

  琳琅捧了茶進去,皇帝正換了衣裳用膳,因著天氣暑熱,那大大小小十餘品菜肴羹湯,也不過略略動了幾樣便擱下筷子。隨手接了茶,見是滾燙的白貢菊茶,隨手便又撂在桌子上。只說:「換涼的來。」

  琳琅猶未答話,梁九功已經道:「萬歲爺剛進了晚膳,只怕涼的傷胃。」又道:「李太醫在外頭侯旨,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問:「無端端的傳太醫來作什麼?」

  梁九功請了個安,道:「是奴才擅做主張傳太醫進來的。今兒早上李太醫聽說萬歲爺這幾日歇的不好,夜中常口渴,想請旨來替萬歲爺請平安脈,奴才就叫他進來侯著了。」

  皇帝道:「叫他回去,朕躬安,不用他們來煩朕。」

  梁九功賠笑道:「萬歲爺,您這嘴角都起了水泡。明兒往慈甯宮請安,太皇太后見著了,也必然要叫傳太醫來瞧。」

  皇帝事祖母至孝,聽梁九功如是說,想祖母見著,果然勢必又惹得她心疼煩惱。於是道:「那叫他進來瞧吧。」

  那李太醫當差多年,進來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皇帝是坐在炕上,小太監早取了拜墊來,李太醫便跪在拜墊上,細細地診了脈。道:「微臣大膽,請窺萬歲爺聖顏。」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方磕頭道:「皇上萬安。」退出去開方子。

  梁九功便陪著出去,小太監侍候筆墨,李太醫寫了方子,對梁九功道:「萬歲爺只是固熱傷陰,虛火內生,所以嘴邊生了熱瘡起水泡,照方子吃兩劑就成了。」

  趙昌陪了李太醫去禦藥房裡煎藥,梁九功回到暖閣裡,見琳琅捧著茶盤侍立當地,皇帝卻望也不望她一眼,只揮手道:「都下去。」御前的宮女太監便皆退下去了。梁九功納悶了這幾日,此時想了想,輕聲道:「萬歲爺,要不叫琳琅去禦茶房裡,取他們熬的藥茶來。」

  宮中暑時依太醫院的方子,常備有消暑的藥制茶飲。皇帝只是低頭看摺子,說:「既吃藥,就不必吃藥茶了。」

  梁九功退下來後,又想了一想,往直房裡去尋琳琅。直房裡宮女太監們皆在閑坐,琳琅見他遞個眼色,只得出來。梁九功引她走到廊下,方問:「萬歲爺怎麼了?」

  琳琅漲紅了臉,扭過頭去瞧那毒辣辣的日頭,映著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勉強道:「諳達,萬歲爺怎麼了,我們做奴才的哪裡知道?」

  梁九功道:「你聰明伶俐,平日裡難道還不明白?」

  琳琅只道:「諳達說得我都糊塗了。」

  梁九功道:「我可才是糊塗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

  琳琅聽他說得直白,不再接口,直望著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梁九功道:「我素來覺得你是有福氣的人,如今怎麼反倒和這福氣過不去了?」

  琳琅道:「諳達的話,我越發不懂了。」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紗衣,烏黑的辮子卻只用青色絨線系了,此時說著話,手裡卻將那辮梢上青色的絨線撚著,臉上微微有些窘態的洇紅。梁九功聽她如是說,倒不好再一徑追問,只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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