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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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日大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生出事端來。嗣皇帝是德妃所出,德妃雖猶未上太后徵號,但名位已定,每日哭靈,皆應是她率諸嬪妃。誰知這日德妃方進了停靈的大殿,宜妃卻斜喇裡命人抬了自己的軟榻,搶在了德妃前頭,眾嬪妃自是一陣輕微的騷亂。 她跪在人叢中,心裡仍是那種麻木的疑惑,宜妃這樣的藐視新帝,所為何苦。宮中雖對遺詔之說頗有微詞,但是誰也不敢公然質問,宜妃這樣不給新太后臉面,便如摑了嗣皇帝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黃昏時分她去瞧宜妃,宜妃抱恙至今,仍沉屙不起,見著她只是淒然一笑:「好妹妹,我若是能跟大行皇帝去了,也算是我的福分。」她的心裡也生出一線涼意,先帝駕崩,她們這些太妃此後便要搬去西三所,尤其,她沒有兒女,此後漫漫長日,將何以度日。口中卻安慰宜妃道:「姐姐就為著九阿哥,也要保重。」提到心愛的小兒子,宜妃不由喘了口氣,說道:「我正是擔心老九……」過了片刻,忽然垂淚:「琳琅到底是有福,可以死在皇上前頭。」 她起初並不覺得,可是如雷霆隱隱,後頭挾著萬鈞風雨之聲,這個名字在記憶中模糊而清晰,仿佛至關要緊,可是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於是脫口問:「琳琅是誰?」宜妃緩了一口氣,說:「是八阿哥的額娘……她沒了也有十一年了,也好,勝如今日眼睜睜瞧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樣驚心動魄,並不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一句,而是忽然憶起康熙五十年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月,漫天下著大雪,侍候皇帝起居的李德全遣人來報,皇帝聖躬違合。她冒雪前去請安探視,在暖閣外隱約聽見李德全與御醫的對話,零零碎碎的一句半句,拼湊起來: 「萬歲爺像是著了夢魘,後來好容易睡安靜了,儲秀宮報喪的信兒就到了……當時萬歲爺一口鮮血就吐出來……吐得那衣襟上全是……您瞧這會子都成紫色了……」 御醫的聲音更低微:「是傷心急痛過甚,所以血不歸心……」 皇帝並沒有見她,因為太監通傳說八阿哥來了,她只得先行回避,後來聽人說八爺在御前痛哭了數個時辰,聲嘶力竭,連嗓子都哭啞了,皇帝見兒子如此,不由也傷了心,連晚膳都沒有用,一連數日都減了飲食,終於饒過了在廢黜太子時大遭貶斥的皇八子。可是太子複立不久,旋即又被廢黜,此後皇帝便一直斷斷續續聖躬不豫,身子時好時壞,大不如從前了。 她分明記起來,在某個沉寂的深夜,午夜夢回,皇帝曾經喚過一聲「琳琅。」這個名字裡所系的竟是如海深情,前塵往事轟然倒塌,她所曾有的一切。那個眉目平和的女子,突然在記憶裡空前清晰。輪廓分明,熟悉到避無可避的驚痛。原來是她,原來是她。自己二十余載的盛寵,卻原來是她。 便如最好笑的一個笑話,自己所執信的一切,竟然沒有半分半毫是屬於自己的。她想起素絹上皇帝一筆一筆勾勒出的輪廓,眉目依稀靈動,他為何生了氣,因為下筆暢若行雲流水,便如早已在心裡描繪那臉龐一千遍一萬遍,所以一揮而就,並無半分遲疑。他瞞得這樣好,瞞過了自己,瞞過了所有的人,只怕連他自己,都恍惚是瞞過了。可是騙不了心,騙不了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裡烙著最分明的印記,只要一提起筆來,就會不知不覺勾勒出的印記。 這半生,竟然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被那個九五之尊的帝王寵愛了半生,這寵愛卻竟沒有半分是給她的。她還有什麼,她竟是一無所有,在這寂寂深宮。 這日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的慟哭,不是起先摧人心肝的號啕,亦不是其後痛不欲生的飲泣,而是無聲無息的落淚,仿佛要將一生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她不知道自己在靈前跪了多久,只覺得雙眼腫痛得難以睜開,手足軟麻無力,可是心裡更是無望的麻木。大殮過後,來乾清宮哭靈的妃嬪漸漸少了,原來再深的傷心,都可以緩緩冷卻。斜陽照進寂闊的深殿,將她孤零零的身影,拉成老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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