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引子

  紫玉撥寒灰,心字全非。疏簾猶是隔年垂,半卷夕陽紅雨入,燕子來時。
  回首碧雲西,多少心期。短長亭外短長堤。百尺遊絲千里夢,無限淒迷。

  ——納蘭容若《浪淘沙》

  還是初春天氣,日頭晴暖,和風熏人。隔著簾子望去,庭院裡靜而無聲,只有廊下的鸚鵡,偶然懶懶地扇動翅膀,它足上的金鈴便一陣亂響。

  睡得久了,人只是乏乏的一點倦意,慵懶得不想起來,她於是喚貼身的宮女:「香吟。」卻不是香吟進來,熟悉的身影直唬了她一跳,連行禮都忘了:「皇上——」髮鬢微松,在御前是很失儀的,皇帝卻只是微笑:「朕瞧你好睡,沒讓人叫醒你。」這樣的寵溺,眼裡又露出那樣的神色,仿佛她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人人皆道她寵冠六宮。因為七月裡選秀,十二月即被冊為和嬪,同時佟佳氏晉為貴妃,佟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子,自孝懿皇后崩逝便署理後宮。在那一天,還有位貴人晉為良嬪,她是皇八子的生母,因為出身卑賤,皇帝從來不理會她。這次能晉為嬪位,宮中皆道是因著八阿哥爭氣。這位容貌心性最肖似皇帝的阿哥才十八歲,就已經封了貝勒。

  晉了位份是喜事,佟貴妃扯頭,她們三人做東,宴請了幾位得臉的後宮主位,榮妃、宜妃、德妃、惠妃都賞光,一屋子人說說笑笑,極是熱鬧。那是她第一次見著良嬪,良嬪為人安靜,連笑容也平和淡然,她總覺得這位良嬪瞧上去眼善,只不曾憶起是在哪裡見過。席間只覺宜妃頗為看顧良嬪,她就沒想明白,這樣兩個性子截然不同的人,怎麼會相交。

  後來聽人說,那是因為八阿哥與九阿哥過從甚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皇帝從來不喜歡後妃議論前朝的事。她這樣想著,臉上的神色不由有一絲恍惚,皇帝卻最喜她這種怔忡的神色,握了她的手,突然道:「朕教你寫字。」

  皇帝喜歡教她寫字,每次都是一首禦制詩,有一次甚至教她寫他的名字,她學得甚慢,可是他總是肯手把手地教。教她寫字時,他總是並不說話,也不喜她說話,只是默默握了她的手,一筆一畫,極為用心,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毛筆軟軟彎彎,寫出來的字老是彆彆扭扭,橫的像蚯蚓,豎的像樹枝,有時她會忍不住要笑,可是他不厭其煩。偶然他會出神,眼裡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在她印象裡,皇帝雖然溫和,可是深不可測,沒有人敢猜測他的心思,她也不敢。後宮嬪妃這樣多,他卻這樣眷顧她,旁人皆道她是有福澤的。

  其實她是很喜歡熱鬧的人,可是皇帝不喜歡,她也只好在他面前總是緘默。他喜歡她穿碧色的衣裳,江甯、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新貢的衣料,賜給她的總是碧色、湖水色、蓮青色、煙青色……貢緞、倭緞、織錦、府緞、綾、紗、羅、緙絲、杭綢……四季衣裳那樣多,十七歲的年紀,誰不愛紅香濃豔?可為著他不喜歡,只得總是穿得素淡如新荷。

  入宮的第二年,她生了一位小格格,宗人府的玉牒上記載為皇十八女,可是出生方數月就夭折了。她自然痛哭難抑,皇帝散了朝之後即匆匆趕過來瞧她,見她悲慟欲絕,他的眼裡是無盡的憐惜,夾著她所不懂的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著她,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位女兒,而是他所珍愛的一個世界,雖然他有那樣多的格格、阿哥,可是這一刻他傷心,似乎更甚於她。她哭得聲堵氣噎,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著她,最後,他說:「我欠了你這樣多。」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沒有自稱「朕」,她從來沒有聽過他那樣低沉的口氣,軟弱而茫然,就像一個尋常人般無助。在她記憶裡,他永遠是至高無上的萬乘之尊,雖然待她好,可是畢竟他是君,她是臣。而隔著三十年的鴻溝,他也許並不知道她要什麼,雖然他從來肯給她,這一切世上最好的東西。

  過了數日,內務府奉了旨意,良嬪晉了良妃。王氏隨口道:「到底是兒子爭氣,皇上雖然不待見她,看在八爺的分上,總是肯給她臉面。」她心裡不知為何難過起來,王氏這才覺察說錯了話,連忙笑道:「妹妹還這樣年輕,聖眷正濃,明年必然會再添位小阿哥。」

  她卻一直再沒有生養,後宮的妃嬪,最盼的就是生個兒子,可是有了兒子就有一切麼?那良妃雖有八阿哥,可是她還是那樣的寂寞。除了闔宮朝覲,很少瞧見她在宮中走動,皇帝上了年紀,眷念舊情,閑下來喜往入宮早的妃嬪那裡去說說話,德妃、宜妃、惠妃……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往良妃那裡去。

  宮裡的日子,靜得仿佛波瀾不興。妃嬪們待她都很和氣,因為知道皇帝寵愛她。這寵愛,或許真的可以是天長日久,一生一世罷。她和王氏最談得來,因為年紀相差不多幾歲。有次在佟貴妃處閑坐,大家正說得熱鬧,宜妃突然笑道:「你們瞧,她們兩個真像一對親姊妹。」細細打量,其實她和王氏並不甚像,只是下頜側影,有著同樣柔和的弧度。德妃笑道:「皇上喜歡瓜子臉,可憐我這圓臉,早先年還說是嬌俏,現在只好算大餅了。」笑得宜嬪撐不住,一口茶差些噴出來。

  其實德妃還是很美,團團的一張臉,當年定也曾是皎皎若明月。這後宮的女子,哪一個不美?或者說,哪一個曾經不美?

  這樣一想,心裡總是有一絲慌亂,空落落的慌亂。雖然皇帝待她一如既往的好,那日還特意歇了晌午覺就過來瞧她,滿面笑容的問她:「今兒你生辰,朕叫禦膳房預備了銀絲面,回頭朕陪你吃面。」她怔了一下,方才含笑道:「皇上記錯了,臣妾是十月裡生的,這才過了端午節呢。」皇帝哦了一聲,臉上還是笑著,只是眼神裡又是她所不懂那種恍惚。她嗔道:「皇上是記著誰的生辰了,偏偏來誑臣妾。」

  皇帝笑而不答,只說:「朕事情多,記糊塗了。」

  皇帝走後她往宜妃宮中去,可巧遇見宜妃送良妃出來,因日常不常來往,她特意含笑叫了聲「良姐姐。」良妃待人向來客氣而疏遠,點一點頭算是回禮了。宜妃引了她進暖閣裡,正巧宮女收拾了桌上的點心,因見有銀絲面,她便笑道:「原來今兒是宜妃姐姐的生辰。」便將皇帝記錯了生辰的話,當成趣事講了一遍。宜妃卻似頗為感觸,過了許久,才長長歎了口氣。宜妃為人最是爽朗明快,甚少有如此惆悵之態,倒叫她好生納悶了一回。

  皇帝嫌宮裡規矩繁瑣,一年裡頭,倒似有半年駐蹕暢春園。園子那樣大,花紅柳綠,一年四季景色如畫。秋天裡楓葉如火,簇擁著亭台水榭,就像整個園子,都照在燭炬明光之下一樣。乘了船,在琉璃碧滑的海子裡,兩岸皆是楓槭,倒映在水中,波光瀲灩。皇帝命人預備了筆墨,他素來雅擅丹青,就在艙中禦案上精心描繪出四面水光天色,題了新詩,一句一句的吟給她聽。她並不懂得,他也並不解釋,只是笑吟吟,無限歡欣的樣子。

  心血來潮,他忽道:「朕給你畫像。」她知道皇帝素喜端莊,所以規規矩矩地坐好了,極力的神色從容。他凝視她良久,目光那樣專注,就像是岸上火紅的楓槭,如同似要焚燒人的視線。仿佛許久之後,他才低頭就著那素絹,方用淡墨勾勒了數筆,正運筆自若,忽然停腕不畫了。她本來坐得離禦案極近,瞧著那薄絹上已經勾出臉龐,側影那樣熟悉,她問:「皇上為何不畫了。」皇帝將筆往硯臺上一擲,「啪」一聲響,數星墨點四濺開來,淡淡地說:「不畫了,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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