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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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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已滅,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萬倍,二十萬族人死于月氏與中原的合圍,可是這樣的血海深仇,她卻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只對不起她一個人。 羽林軍已經奔到了關隘之下,無數人簇擁著李承鄞下馬,我聽到身後腳步聲雜遝,他們登上了關樓。 我倒沒有了任何畏懼,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李承鄞的頸中還縛著白紗,其實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點點,或許他就不能夠再站在這裡。 他獨自朝著我走過來,而他每進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西風吹起我的衣袂,獵獵作響,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巔。我站在懸崖的邊上,而我的足下,就是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 李承鄞看著我,目光深沉,他終於說道:「難道你就這樣不情願做我的妻子?」 我對他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他問我:「那個顧小五,到底有哪裡好?」 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只有足尖還站在城堞之上,搖搖欲墜。羽林軍都離得非常遠,沉默地注視著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著錯綜複雜的痛楚,仿佛隱忍,亦仿佛悽楚。 我仿佛做了一場夢,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這三年來浮生虛度,卻終究是,分毫未改。 我說:「顧小五有哪裡好,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經死了。」 是,可惜他已經死了。 他說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還是會對你好。不管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顧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會提起此事。」 我對他笑了笑,我說:「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臉上似乎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只是問:「什麼事?」 我說:「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費解地瞧著我。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我卻仍舊是笑著的:「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三年,可是,卻沒能讓我忘記一輩子。」 眼淚淌過臉頰,我笑著對他說:「像你一直都忘了,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著我,好像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對他笑的,可是卻偏偏又在哭。我說:「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轉身,就像一隻鳥兒撲向天空,就像一隻蝴蝶撲向花朵,我毅然決絕地縱身躍下。我明明知道,這裡再無忘川,下面是無數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聽到無數人在驚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搶上來抽出腰帶便揚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幾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個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懸空,而他也被我下沖的慣性,直墜到城堞邊。他一手扶著堞磚,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他脖子裡的傷口,開始滲出鮮血,大約已經迸裂,可是他並沒有放手,而是大叫:「來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軍湧上來幫他,便再無任何機會,我揚起手來,寒光閃過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帶,輕薄的絲綢撕裂在空氣中,我努力對他綻開最後一個笑顏:「我要忘了你,顧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錯愕的神情,還有頸中緩慢流出的鮮血,他似乎整個人受到什麼突然的重創,竟然微微向後一仰。我看到血從他傷口中迸濺而出,落在我的臉上。我笑著看著他,他徒勞地似乎想要挽住我,而是只差了那麼一點點,他的指尖只能挽住風,他淒厲的聲音迴響在我耳邊:「是我……小楓……我是顧小五……」 我知道他終於想起來了,這便是我對他最大的報復。三年前他主持的那場殺戮,湮盡我們之間的情感;三年後我便以此,斬斷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撲出,也許他想像三年前一樣跟著我跳下來,可是這裡不是忘川,跌下來只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擊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盡了全力,我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鮮血,可是裴照沒有放手,更多人湧上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藍啊……風聲呼呼地從耳畔響過,一切都從我眼前漸漸恍惚。 我仿佛看見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仿佛看見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了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了,他卻在那哄笑聲中連珠箭發,射下一百隻蝙蝠。 我仿佛看見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裡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我仿佛看見當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蓋頭一掀起來,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了很多精緻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暐,大帶,素帶不朱裡,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帶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錶堂堂。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卻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見過,在西涼蒼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後想起的,是剛剛我斬斷腰帶的刹那,他眼底盈然的淚光。 可是遲了,我們掙扎了三年,還是愛上了對方。這是天神給予的懲罰,每個飲過忘川之水的人,本來應該永遠遠離,永遠不再想起對方。 我安然閉上眼睛,在急速的墜落之中,等待著粉身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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