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東宮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頭髮也失去了光澤,發梢枯黃,像是一蓬亂草。我隱約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候還是在宮裡,她剛剛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個時候她的憔悴,是鮮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現在,她就像是殘在西風裡的菊花,連最後一脈鮮妍都枯萎了。

  我喚了她好久,她才睜開眼睛瞧了瞧我,視線恍惚而迷離。

  她已經不大認得出來我,只一會兒,又垂下眼簾沉沉睡去。

  永娘婉轉地告訴我太醫的話,緒寶林已經拖不了幾日了。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歲,少女的芳華早就轉瞬即逝,這寂寞的東宮像是一頭怪獸,不斷吞噬著一切鮮妍美好。像鮮花一般的少女,只得短短半載,就這樣凋零殘謝。

  我覺得十分難過,從她住的院子裡出來,我問永娘:「李承鄞呢?」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問,才知道李承鄞與吳王擊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七八輕騎,由羽林郎簇擁拱衛著,一直過了明德門,其餘的人都下了馬,只有一騎遙遙地穿過殿前廣袤的平場,徑直往這邊來。我忽然覺得心裡很亂,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李承鄞,很久以前雖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見著他,可是隔一陣子,他總要氣勢洶洶到我那裡去,為了亂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現在我和他,不見面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實一直躲著他。在我想起從前的事之後。我明明應該殺了他,替所有的人報仇。

  也許,今天去看緒寶林。也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尋一個,來見他的理由。我看著他騎馬過來,心裡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縱馬朝我奔來,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

  他從來沒有那樣笑過吧?畢竟那是顧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內侍上前來伏侍李承鄞下馬,他把鞭子扔給小黃門,踏上臺階,就像沒有看到我。

  我站起來叫住他,我說:「你去看一看緒寶林。」他終於轉過臉瞧了我一眼,我說:「她病得快要死了。」他沒有理睬我,徑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初夏的風吹過我的臉頰,帶著溫潤的氣息。春天原來已經過完了。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和他吵架,逼著他去看緒寶林。哪怕綁著他,我也要把他綁去。可是現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後一口氣又如何,他怕已經早就忘了她。忘了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忘了他們曾經有過血肉相連的骨肉,忘了她曾經於多少個夜晚,期盼過多少寂寞的時光。

  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經恨過他愛過他,忘了他曾經給我捉過一百隻螢火蟲,忘了我最後決絕的—躍,就此斬斷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這—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氣一天夭熱起來,緒寶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虛弱。到最後連滴水都不進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勸說,她認為我剛剛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邊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聽她的。我照顧著她,如同照顧自己心底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緒寶林身邊,那些宮人多少回忌憚一些,不敢再有微詞。比起之前不管不顧的樣子,要好上許多。可是緒寶林已經病得這樣,一切照料對她而言,幾乎都是多餘。

  黃昏時分天氣燠熱,庭院裡有蜻蜓飛來飛去,牆下的芭蕉葉字一動也不動,一絲風都沒有。天色隱隱發紫,西邊天空上卻湧起濃重的烏雲,也許要下雨了。

  緒寶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的人,我握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認出了我,對我笑了笑。

  她沒有喝水,一個時辰後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後氣息漸漸微弱。

  我召來御醫,他診過脈之後,對我說:「寶林福澤國人,定可安然無恙。」我雖然沒什麼見識,也知道御醫說這種話,就是沒得救了。

  永娘想要說服我離開,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預備後事,天色越發暗下來,屋子裡悶熱得像蒸籠,宮娥腳步輕巧,點上紗燈。燭光暈開來,斜照著床上的病人。緒寶林的臉色蒼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動,我湊到她唇邊,才聽到她說的那兩個字,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原來是「殿下。」我心裡覺得很難過,或許她臨終之前,只是想見一見李承鄞。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勸說他到這裡來。

  這個男人,招惹了她,卻又將她撇下,孤零零地將她獨自拋在深宮裡。可是她卻不能忘了他。

  縱然薄幸,縱然負心,縱然只是漫不經心。

  她要的那樣子,只要他一個偶爾回顧,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著緒寶林的手,想要給她一點最後的溫暖,可是她的手漸漸冷下去。

  永娘輕聲勸說我離開,因為要給緒寶林換衣服,治喪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經告訴過我,還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書給禮部,也許會追封她一個稍高的品秩,或者賞給她家裡人做個小官,我看著宮娥將一方錦帕蓋在緒寶林的臉上,她已經沒有任何氣息,不管是悲傷,還是喜悅,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短暫的年華就這樣戛然而止。

  遠處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永娘留下主持小殮,阿渡跟著我回寢殿去。走上廊橋的時候,我聽到隱約的樂聲,從正殿那邊飄揚過來。音樂的聲音十分遙遠,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個晚上,我坐在那裡,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廢棄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灑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裡。和那邊營地裡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著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是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得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的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的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大眼睛,正注視著我……歌聲隔得那樣遠,就像隔著人間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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