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東宮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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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上的風吹得我的衣裙獵獵作響,我站在崖邊,霜風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如果縱身一跳,這一切一切的煩惱,就會煙消雲散。 李承鄞追了上來,我往後退了一步,中原領兵的將軍擔心我真的跳下去,我聽到他大聲說:「殿下,讓臣去勸說公主吧。」一路行來,中原話我也略懂了一些,我還知道了這個中原的將軍姓裴,乃是李承鄞最為寵信的大將。可是現在裴將軍卻勸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開韁繩下馬,徑直朝懸崖上攀來。 我也不阻他,靜靜地看著他爬上懸崖。山風如煙,崖下雲霧繚繞,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懸崖邊,因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喘息著。我指著那懸崖,問他:「你知道這底下是什麼嗎?」也許是雪風太烈,他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大風卷起雪霰,吹打在臉上,隱隱作痛。我用手抹去臉上的雪水,他大約不知道對我說什麼才好,所以只是沉默不語。我告訴他:「那是忘川。」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在我們西域有這樣一個傳說,也許你從來沒有聽說過:只要跳進忘川之中,便會忘記人世間的一切煩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這樣的力量,神水可以讓人遺忘痛苦,神水也可以讓人遺忘煩惱,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夠從忘川之中活著回去,天神的眷顧,有時候亦是殘忍……你以我的父兄來威脅我,我不能不答應嫁給你。」我甚至對他笑了笑,「可是,要生要死,卻是由我自己做主的。」他凝視著我的臉,卻說道:「你若是敢輕舉妄動,我就會讓整個西涼替你陪葬。」 「殿下不會的。」我安詳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為殿下,也許亦是最後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統天下的大志,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殿下的千秋大業。突厥剛定,月氏強盛,殿下需要西涼來牽制月氏,也需要西涼來向各國顯示殿下的胸懷。殿下平定突厥,用的是霹靂手段,殿下安撫西涼,卻用的是菩薩心腸。以天朝太子之尊,卻紆尊降貴來娶我這個西涼蠻女做正妃,西域諸國都會感念殿下。」我譏誚地看著他,「如果殿下再在西涼大開殺戒,毀掉的可不只是一個小小的西涼,而是殿下您苦心經營的一切。」李承鄞聽聞我這樣說,臉色微變,終於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卻往後退了一步。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仿佛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 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了你,如今國破家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李承鄞大驚,搶上來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揚,手中的利刃「嗤」一聲割開衣袖,我的半個身子已經淩空,他應變極快,抽出腰帶便如長鞭一揚,生生卷住我,將我硬拉住懸空。那腰帶竟然是我當日替他系上的那條,婚禮新娘的腰帶,累累綴綴鑲滿了珊瑚與珠玉……我曾經渴求白頭偕老,我曾經以為地久天長,我曾經以為,這就是天神讓我眷戀的那個人……我曾經在他離開婚禮之前親手替他系上,以無限的愛戀與傾慕,期望他平安歸來,可以將他的腰帶系在我的腰間……到那時候,我們就正式成為天神准許的夫妻……我手中的短刀揮起,割斷那腰帶,山風激蕩,珠玉琳琅便如一場紛揚的亂雨飛濺……我終於看清他臉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萬分……我只輕輕往後一仰,整個人已經跌落下去。無數人在驚叫,還有那中原的裴將軍,他的聲音更是驚駭:「殿下……」 崖上的一切轉瞬不見,只有那樣清透的天……就像是風,托舉著雲,我卻不斷地從那些雲端墜落。我整個身子翻滾著,我的臉變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見,無窮無盡的風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阿渡告訴我說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會是什麼樣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嗎?還是能夠永遠吞噬人的深淵……虛空的絕望瞬間湧上,我想起阿娘,就這樣去見她,或許真的好。我已經萬念俱灰,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愛我……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拉住了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邊,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那眼底只有我……我做夢也沒有想過,他會跳下來抓住我,我一直以為,他從來對我沒有半點真心。 他說:「小楓!」風從他的唇邊掠走聲音,輕薄得我幾乎聽不見。我想,一定是我聽錯了,或者,這一切都是幻覺。他是絕不會跳下來的,因為他是李承鄞,而不是我的顧小五,我的顧小五早已經死了,死在突厥與中原決戰的那個晚上。 他說了一句中原話,我並沒有聽懂。 那是我記憶裡的最後一句話,而也許他這樣追隨著我墜下,只為對我說這樣一句,到底是什麼,我已經無意想要知曉……我覺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後的刹那,我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扎,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淵水「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 「太難聽了!換一首!」 「我只會唱這一首歌……」……「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睜開模糊的眼睛,一切漸漸清晰。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邊,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雙眼也紅紅的,還微微有些腫。 我看到帳子上繡著精巧的花,我慢慢認出來,這裡是東宮,是我自己的寢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氣,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夢裡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擄去了,然後那個刺客竟然是顧劍,我就站在承天門下,眼睜睜看著樓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夢見我早就認識李承鄞,他化名顧小五,屠滅了突厥,殺死了阿翁,還逼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瘋了,而我被迫跳下了忘川……這個噩夢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幸好那一切只是噩夢,我慢慢抓著永娘的手,對她笑了笑,想說:「我好餓……」我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喉頭一陣劇痛,氣流在我口腔裡迴旋,但我無法說話。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著眼淚拉著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醫說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燒壞了嗓子。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水娘,宮娥捧上了一盞清露,永娘親自喂給我,那清露甘芳的氣息與微涼的滋味令我覺得好生舒適,頓時緩和了喉頭的痛楚。我大口吞咽著,永娘說道:「慢些,慢些……別嗆著……唉……這幾天滴水未進……可真是差點兒急煞奴婢了……」幾天? 我已經睡了幾天了? 我比畫著要紙筆,永娘忙命人拿給我,宮娥捧著硯臺,我蘸飽了墨汁,可是下筆的時候卻突然遲疑。 寫什麼呢? 我要問什麼呢?問突厥是否真的全族覆沒,問我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經瘋癲?我到中原來,他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日思夜想的西涼,竟然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從前竟然絲毫不覺得怪異,我從前只怨阿爹無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西涼早就已經成了一場幻夢。我根本就不敢問阿渡,我又怎麼敢,敢去問永娘? 我久久無法落筆。 筆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終於「嗒」一聲落下,滴落在紙上,濺出一團墨花。 我忽然想起「潑墨門」,想起李承鄞用燕脂與螺子黛畫出的山河壯麗圖,想起鳴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劍影……我想起他折斷利箭,朗聲起誓……我想起夢裡那樣真實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顧小五替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想起忘川上凜冽的寒風……還有我自己揮刀斬斷腰帶時,他臉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筆,急急地將自己重新埋進被子裡,我怕我想起來。 永娘以為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兒睡覺似的,慢慢拍著我。 阿渡輕手輕腳地走開,她的聲音雖然輕,我也能聽出來。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甚至都不敢問一問阿渡,問一問突厥,問一問過去的那些事情。我夢裡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難過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卻一直陪著我,陪我到中原來,陪我跟著仇人一起過了這麼久……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間又睡了大半日,晚間的時候永娘將我喚醒,讓我喝下極苦的藥汁。 然後永娘問我,可想要吃點什麼。 我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吃。 現在我還吃得下什麼呢? 永娘還是命人做了湯餅,她說:「湯餅柔軟,又有湯汁,病中的人吃這個甚好。」我不想吃湯餅,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湯餅讓我想到李承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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