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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顧小五一臉的莫名其妙:「我當然吃飽了啊……我看你晚上都沒吃什麼,所以才帶了塊羊排給你。」我悶不做聲生著氣,聽著遠處不知名的鳥兒唱歌。河水「嘩嘩」地響著,水裡有條魚跳起來,濺起一片水花。顧小五將那一大塊噴香的羊排擱在我面前,我晚上確實也沒有吃什麼,因為我惦記著跟顧小五在河邊約會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時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現在看到這香噴噴的羊排,我肚子裡竟然咕嚕嚕響起來。他大笑著將刀子遞給我,說:「吃吧!」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滿嘴流油,興高采烈地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羊排?」

  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我沒聽懂,他又用突厥話對我說了一遍,原來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心裡倒是一動。有心人,什麼樣的人才叫有心人呢?雖然我和顧小五認識並不久,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已經同他認識很久了。也許是因為我們之間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幫助我,保護我。雖然他每次說的話總惹我生氣,可是這句話,卻叫我生氣不起來。

  我們兩個沉默地坐在河邊,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裡。河那邊的營地裡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體會到,如果天神從九重天上的雲端俯瞰人間,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感受?這樣飄渺,這樣虛幻,這樣遙遠而模糊。

  我終於問顧小五:「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呢?」顧小五仿佛有點兒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說道:「當然願意。」

  「可是我脾氣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涼人,你喜歡吃黍飯,我喜歡吃羊肉。你說中原話,我聽不懂,你們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涼,這裡離中原千里萬里,你定然會想家。如果叫你不留在西涼,回到中原去,那裡離西涼千里萬里,我定然會想家。雖然你殺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見得是因為我呀,你也說了,你只是販茶葉的時候路過……我年紀雖然小,也知道這種事情是勉強不得的……」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番話,從我們倆初相識一直講到現在,種種不便我統統都說到了,直說得口乾舌燥。顧小五並沒有打斷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問:「說了這麼多,其實都是些身外之事。我只問你,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呢?」我口裡的水差點全噴了出去,我瞪著他半晌,突然臉上一熱:「願不願意……嗯……」

  「說呀!」他催促著我,「你到底願不願意呢?」我心裡亂得很,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夢。事情這樣多有這樣快,我從前真的沒有想過這麼快嫁人,可是顧小五,我起先覺得他挺討厭,現在卻討厭不起來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看著漫天飛舞的點點秋螢,我突然心一橫,說:「那你給我捉一百隻螢火蟲,我就答應你。」這句話一說出口,他卻突兀地站起來。我怔怔地瞧著他,他卻如同頑童一般,竟然揚手就翻了一個大大的筋斗。

  我看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仿佛一顆星——不不,流星才不會像這樣呢,他簡直快要落到河灘裡去了。突然他就揮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我將長袍的下擺兜起,急急地說:「快!快!」他將那些螢火蟲放進我用衣擺做成的圍囊裡,我看著他重新躍起,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我替他指著方向:「左邊!左邊有好些!」

  「唉呀!」

  「跑了!那邊!哎呀那裡有好些!」……我們兩個人的笑聲飄出河岸老遠,我衣擺裡攏的螢火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它們一起發出熒熒的光,就像是一團明月,被我攏在了懷中。河邊所有的螢火蟲都不見了,它們都被顧小五捉住,放進了我的懷裡。

  「有一百隻了吧?」他湊近過來,頭挨著我的頭,用細長的手指揭開我衣擺的一角,「要不要數一數?」我們剛剛熟數了十幾隻,顧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涼香氣,那是突厥人和西涼人身上都沒有的,我覺得這種淡淡的香氣令我渾身都不自在,臉上也似乎在發燒,他離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陣風吹過,他的髮絲拂在我臉上,又輕又軟又癢,我擎著衣擺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帳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們就是這樣看阿渡,灼熱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簡直發軟。

  可是顧小五的眼神卻溫存許多,他的眼神裡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悄悄發軟,讓我覺得難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開臉去看天上的螢火蟲,說:「都跑了!」我忍不住說:「像流星!」他也呵呵笑:「流星!」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場夢一般。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河邊的這一晚,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裡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大單于遣了使者去告訴父王,說替我選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顧小五。父王正在月氏與中原之間左右為難,所以他立刻寫了一些回信,請阿翁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時候,婚禮都已經開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簡單,十裡連營宰殺了無數隻肥羊,處處美酒飄香。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已經和突厥的貴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風氣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殺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試中贏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經是年少有為的英雄。祭司唱著喜氣洋洋的讚歌,我們踏著紅氈,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臺。

  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馬蹄聲急促,斥候連滾帶爬地奔到了大單于坐下。

  隔著熱鬧的人群,我看到大單于的眉毛皺了起來,顧不得祭司還拉長強調唱著讚歌,我回頭奔到大單于面前:「阿翁!」大單于摸了摸我的頭髮,微笑著對我說:「沒事,月氏王遣了些人來叫駡,我這便派兵去打發他們。」顧小五不知何時也已經走到我的身後,他依著突厥的禮儀向大單于躬身點肩:「大單于,讓我去吧。」

  「你?」大單于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萬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經沙場的宿將,而顧小五雖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沒有用處吧。

  「那麼大單于以逸待勞,遣三萬騎兵迎戰。」顧小五說道,「如果大單于不放心,請派遣一位將軍去,我替將軍掠陣,如果能放冷箭射亂月氏的陣腳,也算是一件微功。」大單于還在猶豫,赫失卻說道:「中原的兵法不錯,在路上就是他們帶人打敗了月氏人。」大單于終於點了點頭,對顧小五說道:「去吧,帶回月氏將軍的首級,作為你們婚禮祭祀天神的祭品。」顧小五依照中原的禮節跪了一跪,說道:「願天佑大單于!」他站起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去去就回。」我心裡十分擔心,眼看著他轉身朝外走去,連忙追上幾步,將自己的腰帶系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禮的儀式,新人互換腰帶,就已經是禮成。兩個人就在天神的見證下,正式成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替我系上,可是奴隸已經將他的馬牽過來了。我都來不及同他說話,他一邊認鐙上馬,一邊對我說:「我去去就回來。」我拉著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捨。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為了等這個人;想起我從馬上載下來,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給我講的故事;想起他殺了白眼狼王。還贏了赫失;我想起河邊那些螢火蟲,從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和他永不分離……但現在他要上陣殺敵,我不由得十分地牽掛起來。

  他大約看見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臉。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這樣精妙,為什麼手上沒有留下繭子呢?

  我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想起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經收回了手,三萬人整隊完畢,大單于遣出派兵的將軍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單于的孫子伊莫延。伊莫延笑著對我說:「妹妹,放心吧,我會照應好他。」突厥人慣于征戰,將打仗看得如同吃飯一般簡單。我很喜歡伊莫延這個哥哥,因為小時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獵,像疼愛自己的妹妹一樣疼愛我。我大聲道:「誰要你照應他了?你照應好你自己就行了,我還等著你回來喝酒呢!」眾人盡皆放聲大笑,紛紛說:「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了,我們就帶著月氏人的首級回來了。」

  顧小五隨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頭盔將他的臉遮去大半,看我在人叢裡找尋他的臉,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後對我舉起手揮了揮。我看到他腰間系著的腰帶,我的腰帶疊在他的腰帶上,剛剛我只匆忙地打了一個結,我不由得擔心待會兒那腰帶會不會散開,如果腰帶散開,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軍萬馬蹄聲隆隆,大地騰起煙塵,大軍開拔,就像潮水一般湧出連營,奔騰著朝著草原淌去,一會兒工夫,就賓士到了天邊盡頭,起初還遠遠看得見一道長長的黑影,到了最後轉過緩坡,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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