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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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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湯。」他的聲音還是那種怪腔調,我虛脫無力,根本連說話都像蚊子哼哼:「我……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過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現在我終於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這樣。我試了兩次,都手腕發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沒指望,也懶得去想刺客為什麼還給我弄了碗姜湯,這裡又是哪裡。可是總比河邊暖和,這屋子雖然到處堆滿了東西,但畢竟是室內,比風寒水湍的河邊,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過來端起那碗姜湯,將我微微扶起,我喉頭劇痛,也顧不了這許多了,一手扶著碗,大口大口吞咽著姜湯。湯汁極其辛辣,當然非常難喝,可是喝下去後整個人血脈似乎都開始重新流動,我突然嗆住了。 我咳得面紅耳赤,本來扶著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斷地抖動。那刺客見我如此,便用一隻手端著碗,另一隻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緩了一口氣,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下了他臉上蒙的布巾。 本來以他的身手,只要閃避就可以避開去的,可是他若是閃避,勢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後腦勺就會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閃避,然後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說不定趁亂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萬一。沒想到他竟然沒有放手閃避,更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後的那張臉。 我呆呆地瞧著他,月光皎潔,雖然隔著窗子透進來,但我仍舊認識他。 顧劍! 怎麼會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到了頭頂,我問:「為什麼?」他並沒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問了一遍:「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他要去挾持陛下?為什麼他不惜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他要擄來我?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我真是傻到了極點,天下有這樣的武功的人會有幾個?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以刺客那樣詭異的身手,天下會有幾個這樣的人? 我還傻乎乎地射出嗚鏑,盼著顧劍來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顧劍是我最後的希望,我還盼著他能來救我。 為什麼? 他淡淡地說:「不為什麼。」 「你殺了那麼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挾持陛下?」顧劍站起來,窗子裡漏進來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聲調還是那樣淡淡的:「我想殺便殺,你如果覺得不忿,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把阿渡怎麼樣了?」我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對阿渡不利,我一定殺了你替她報仇。」顧劍道:「我沒殺阿渡,信與不信隨便你。」我暫且松了口氣,放軟了聲調,說道:「那麼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證不對人說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脫的。」顧劍忽然對我笑了笑:「小楓,為什麼?」我莫名其妙:「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待李承鄞那麼好?他到底有什麼好的?他……他從來就是利用你。尤其現在他娶了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負,連他也欺負你,將來他當了皇帝,會有更多女人,會有更多的人欺負你。你為什麼待李承鄞那麼好?難道就是因為西涼,你就犧牲掉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宮裡?」我怔了怔,說道:「西涼是西涼,可是我已經嫁給他了,再說他對我也不算太差……」 「他怎麼對你不差?他從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你知道他在算計什麼嗎?小楓,你鬥不贏,你鬥不贏那些女人,更鬥不贏李承鄞。現在他們對西涼還略有顧忌,將來一旦西涼對中原不再有用處,你根本就鬥不贏。」我歎了口氣,說道:「我是沒那麼多心眼兒,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總不能背棄我的丈夫。」顧劍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棄你呢?」我打了個寒噤,說:「不會的。」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開我;第二次在鳴玉坊,他攔在我前頭。每次他都將危險留給自己,李承鄞不會背棄我的。 顧劍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為你算得了什麼——一人如果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別的不說,我把你擄到這裡來,你指望李承鄞會來救你麼? 你以為他會急著來救你麼?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馳,百姓觀燈。為了粉飾太平,上京城裡仍舊九門洞開,不禁出入。你算什麼——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顧這上元節……他們還在承天門上與民同樂,哪顧得了你生死未蔔。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殺了你,然後趁夜出京,遠走高飛……再過十天八天,羽林軍搜到這裡,翻出你的屍體,李承鄞亦不過假惺惺哭兩聲,就把他的什麼趙良娣立為太子妃,誰會記得你,你還指望他記得你?」我低著頭,並不說話。 顧劍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楓,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裡,遠離那個勾心鬥角的地方,我們到關外去,一起放馬、牧羊……」我掙脫了他的手,說道:「不管李承鄞對我好不好,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也是阿爹替西涼選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涼也不能……」我看著他,「你讓我走吧。」顧劍靜靜地瞧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斷然道:「不行。」我覺得沮喪極了,也累極了,本來我就在發燒,喉嚨裡像是有一團火似的。現在說了這麼多的話,我覺得更難過了,全身酥軟無力,連呼吸都似乎帶著一種灼痛。我用手撫著自己的喉嚨,然後慢慢地退回箱子邊去,有氣無力地倚在那裡。 他本來還想對我說什麼,但見我這個樣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於是將話又忍回去,只問我:「你想不想吃什麼?」我搖了搖頭。 他卻不洩氣,又問:「問月樓的鴛鴦炙,我買來給你吃,好不好?」我本來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 他替我將被子掖得嚴實些,然後說道:「那你先睡一會兒吧。」我闔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約一炷香功夫之後,我重新睜開眼睛。 屋子裡依舊又黑又靜,只有窗櫺裡照進來淡淡的月光,朦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來看著月亮,月色皎潔如銀,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月亮這麼好,街上一定很熱鬧吧。 我裹緊了皮裘,走過去搖了搖門,門從外頭反鎖著,打不開。我環顧四周,這裡明顯是一間庫房,只有牆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為了透氣,所以築得很高,我伸起手來觸不到。 不過辦法總是有的,我把一隻箱子拖過來,然後又拖了一隻箱子疊上去,這樣一層層壘起來,仿若巨大的臺階。那些箱子裡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發軟,手上也沒什麼力氣,等我把幾層箱子終於壘疊到了窗下,終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著箱子爬上去,那窗櫺是木頭雕花的,掰了一掰,紋絲不動。我只得又爬下來,四處找稱手的東西,打開一隻只箱子,原來箱子裡裝的是綾羅綢緞。 不知道哪家有錢人,把這麼漂亮的綢緞全鎖在庫房裡,抑或這裡是綢緞莊的庫房。我可沒太多心思胡思亂想,失望地關上箱子,最後終於看到那只盛過姜湯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選了—個梭角鋒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鋸窗櫺。 那麼薄的雕花窗櫺,可是鋸起來真費勁,我一直鋸啊鋸啊……把手指頭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覺得絕望了,也許顧劍就要回來了,我還是出不去。他雖然不見得會殺我,可是也許他會將我關一輩子,也許我將來永遠也見不著阿渡,也見不著李承鄞了。 我只絕望了一小會兒,就打起精神,重新開始鋸那窗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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