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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這是他愛的人,聰穎,明澈,堅強,就像松柏一樣,雖然枝葉柔軟,卻能經得起風霜。

  繁星接到舒熠登機前的電話,他問:「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繁星已經在酒店房間安頓下來,離機場近,時不時能看見跑道上騰空而起的飛機。她說:「其實沒事,就是一陣難過,挺過去就好了。」

  舒熠說:「在加利福尼亞州,有一棵全世界最大的樹,叫General Sherman Tree。它生長了幾千年,有八十多米高,等有機會,我帶你去看它。」

  繁星說:「怎麼突然想到要帶我去看它?」

  舒熠說:「我母親去世之後,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傷心。你沒有見過我母親,可能不知道她是什麼樣一個人。她很善良,也很簡單、熱心,願意幫助別人。她的學生們都喜歡她,我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生病,為什麼會離開我,我覺得特別不公平。一度我很憤怒,因為她真的是個好人,怎麼命運就選擇對她面目猙獰。為什麼偏偏是她,生命這麼短暫,這麼脆弱。有一天,我開著車在美國胡亂逛著,開到那個國家公園附近,就臨時起意去看那棵樹。據說它是目前地球上活得最久的生物,它在地球上活了幾千年,很多生物都已經死去,它周圍的樹,也遠遠比它的樹齡要小。所謂滄海桑田,幾千年來,就它一直立在那裡,看著這個世界。人類在它面前,特別渺小。我看到它的時候,想真是可怕啊,它見證了幾千年來,無數生物的誕生,無數生物的死去,它是目前這世界上最大的生物,連深海裡的鯨魚都比它小。雖然只是一棵樹,但它生命的長度,足夠傲視所有人類。跟它一比,人類的生命,簡直像露水一般,轉瞬即逝。」

  繁星靜靜地聽他講著。

  舒熠說:「我在那裡一直坐到天黑,因為公園裡可能會有猛獸出沒,所以管理員催促我下山,他說嘿,老傢伙不會消失的,你明天還可以來看它。我問他在那裡工作多久了,他說大約有二十多年了。他從小就生活在附近的小鎮,他稱那棵樹叫老傢伙。我問他不覺得可怕嗎?這棵樹一直長在這裡,長了幾千年,還會繼續活下去,但我們不會,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活不到一百年。他聳聳肩說,老傢伙是活得夠久,可是活得越久,就越孤獨。你看它待在這裡,哪兒也不能去。而且它身邊的樹也都死掉了,重新長出新的樹來,它沒有朋友,沒有愛人,它是孤獨的。這樣多可怕。我們只能活幾十年,但我們有家人,有朋友,有經歷,有歡樂。那是不一樣的。」

  舒熠說:「我告訴他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家人。他說,是的,你會很痛苦。這痛苦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要承受的,但你會走出來,因為你會遇見相愛的人,結婚,生子。等你老了,你對離開這個世界並不恐懼,因為你愛的人,你愛的一切都在你身邊。你知道孩子們會繼續生活,他們會遇見相愛的人,一代一代,好好地生活下去。」

  舒熠說:「所以,我想帶你去看一看它,看看那棵樹。」

  繁星輕輕地答應了一聲。

  舒熠說:「我得向它炫耀啊,上次我還是一個人去的,下次我要帶上你。你看,它孤零零地長在那裡活了幾千年有什麼好的,我有愛人,它有嗎?」

  繁星忍不住「撲哧」一笑,舒熠說:「笑了就好。早點休息,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舒熠還想說什麼,空乘已經走過來,催促他關機,航班準備起飛了。

  繁星在電話裡說了句:「我愛你。」也不知道他到底聽到沒有。她站在窗前,過了一會兒,看到巨大的飛機淩空而起,越飛越高,漸漸變成機翼上一閃一閃的燈光,漸去漸遠,隱沒在黑夜裡。

  她躺在床上,雖然思潮起伏,但努力勸說自己儘快入睡。所有的艱難困苦,她已經決定去面對。如果命運要給她白眼,她也會拼盡全力一試。生老病死,或許真由不得她做主,然而她是爸爸的女兒,她會竭盡所能,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説明爸爸,跟疾病做鬥爭。

  據說大海裡的漁民遇見風浪,一定要用船頭直對著風浪沖上去,不然很容易翻船。這當然需要莫大的勇氣,繁星鼓勵自己,沒什麼好怕的,雖然即將面對驚濤駭浪,但她一定要駕馭好自己這條小小的航船,正對著浪尖沖過去。

  沖過去,才是贏了。

  她在這種給自己的鼓勵和勸慰裡,終於慢慢睡著了。

  繁星搭了最早的航班回省城,到家的時候還很早,被上班的早高峰堵在了市區的環線上。自從大學之後,家鄉已經成了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地方。尤其畢業之後,每年只有過春節才回來,節假日期間的家鄉其實和平時是不一樣的。這次突然回來,繁星只覺得人多車多,跟北京一樣堵車堵得厲害,並且到

  處在施工,據說是修地鐵線。

  她下飛機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打算去爸爸那邊看看情況,最好今天就帶爸爸去北京。繁星媽只是長長歎了口氣,難得地並沒有多說什麼。然後又問:「不耽擱你工作吧?」

  繁星說:「不要緊,這不剛開年,我年假都還沒用。」

  繁星爸的狀態比繁星想像的要好,也許是因為醫生壓根沒告訴他實情。倒是龔姨眼睛紅紅的,明顯沒有睡好。繁星怕爸爸起疑心,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說自己是到省城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然後龔姨就提到了體檢報告,絮絮叨叨說起肝區有陰影那事,繁星趕緊說:「要不去北京再做個檢查吧,到底北京的醫院大,專家也更好。我這趟回來正好順便帶你們倆一塊兒去北京。」

  繁星爸還有點猶豫,龔姨已經滿口答應了,她說:「難得正好繁星回來,你就聽閨女的一回,這也是她的孝心。咱們去北京大醫院,做完檢查要是沒毛病,也好放心。」

  繁星爸是個妻管嚴,龔姨說一不說二,聽妻子這麼說,也就罷了,點了點頭。

  繁星只說是出差時間緊,回公司還有事情,立刻就訂了下午的機票,龔姨動作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行李,三個人草草地在家吃了頓中午飯,就直接奔機場了。

  繁星沒想到媽媽和賈叔叔竟然到機場來送他們。繁星媽也很憔悴,雖然也精心化妝打扮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口紅塗得漂漂亮亮,但眼皮微腫,一看就是哭過。

  繁星只好緊緊攥著親媽的手,怕她一時失態,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繁星媽倒還忍得住,只說是來看看女兒,順便給女兒帶了點土特產。龔姨心裡一酸,繁星回來都沒顧得上回親媽家看看,就直接奔家來了,帶了自己和老祝就去北京,這孩子還是挺不容易的。

  繁星媽叫丈夫把那箱土雞蛋給繁星搬到行李車上,說:「你爸年紀大了,你龔阿姨也是上年紀的人了,你多照顧點,這雞蛋你自己吃,也給你爸吃,這是你叔叔的侄兒從鄉下送來的,比買得好。」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家常話,過了一會兒,又拉著龔姨到一旁,兩個女人說起了悄悄話,沒過一會兒,兩個人都背轉著身子抹眼淚。繁星怕父親看到,只好說自己要帶幾斤家鄉特產牛肉幹去北京給同事們嘗嘗,攛掇父親和叔叔陪自己去開在航站樓裡的專營店買。

  等他們買了牛肉幹回來,龔姨和繁星媽已經情緒穩定了,兩個人像姊妹一般親熱,手拉著手說話。繁星爸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不知道怎麼這兩個女人突然就好成了這樣。

  等過了安檢,趁著龔阿姨去洗手間,繁星爸才問繁星:「你媽怎麼了?」

  繁星掩飾說:「我怎麼知道,我都沒回過媽媽家裡。」

  繁星爸還想問什麼,繁星說:「爸,這不是好事嗎,媽媽和龔阿姨關係好,不吵不鬧的,你也不用再受夾板氣了。」

  繁星爸一想對啊,於是也就樂呵呵的了。

  到北京已經是晚上,繁星想了想還是給父親和龔阿姨在醫院附近訂了酒店房間,自己租的房子一個人住慣了,縱然是父母,住進去也多有不便,何況龔阿姨還是個後媽。生活習慣不一樣,格格不入。不如讓他們住酒店,各自都自在。

  龔阿姨對這安排倒是滿意的,因為舒熠早就替繁星找好了人,專家特需門診,還有幾個專家也特別給面子,說隨時可以過來會診。龔阿姨只聽說北京大醫院人多難掛號,據說有人排好幾天的隊都掛不上號,要不繁星既孝順又有出息呢,不愧在北京工作。聽說這個專家是全中國最好的肝膽權威呢,繁星一個電話,對方就答應明天給他們加特需的號。

  繁星真正感激的是舒熠,他想得非常周到,找的人也特別給力,不知道是動用了什麼樣的人脈。

  他在美國也剛剛落地,給她打了一個簡短的電話,聽說她這邊沒有什麼問題,就忙碌去了。繁星也並沒有跟他多講,畢竟他要處理的事情更重要。

  繁星將父親和龔姨安頓好,自己才回家去,洗了個熱水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竟然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她只好爬起來做瑜伽,一套動作做完,重新躺在床上,還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毫無睡意。也許是太忐忑了,明天去醫院簡直像宣判,她第一次緊張到失眠,索性拿過手機刷朋友圈。她很少看半夜的朋友圈,有人在發美食報復社會,有人還在苦哈哈地開會,有人發酒吧紙迷金醉,有人在國外是時差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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