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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周小萌跟著他進了6號廳,6號是個小廳,裡面沒有開燈,光線很暗,也只有一具冷凍棺擱在那裡,孤伶伶的。周小萌剛剛把白菊花都放在了5號廳,只留了一支悄悄帶過來。冷凍棺裡的葉思容就像在病床上一樣,安靜的,沒有聲息的,隔著玻璃罩,沉睡著。

  周小萌趴在棺蓋上,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從很小的時候她朦朧就知道,爸爸不在了,死了,死了就是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後來再有周彬禮,雖然待她很好,但心裡總覺得那到底是不一樣的。這世上離她最近最親密的親人仍舊是媽媽,葉思容出事的時候她嚎啕大哭,到現在周衍照的身上還留著當時她抓出來的傷痕,她當時就像只小豹子一樣,撲過去就咬,咬得他拉都拉不開她。只是幾年過去,傷疤淡去,痛苦卻絲毫沒有減退。她哭得將額頭抵在棺蓋上,全身都在發抖。

  人在最痛苦的時候,其實是發不出任何聲音的。周衍照聽到她手機在震動,可是她伏在棺上,一動不動,只是任由眼淚狂奔。

  他彎腰想要安慰她兩句,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太合適。只是他剛剛一俯身,突然聽到周小萌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他簡直是從她的唇形裡分辨出她說的是:「快走!」

  他怔了一下,幾乎是電光火石的瞬間,突然明白過來。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走!」

  周小萌很順從的被他拉起來,但是太遲了,他們還沒有沖到門口,5號廳和6號廳之間的牆突然爆裂,那是專業的工具爆破才會達到的效果,冒著濃煙的催淚彈滾進來,瞬間讓人覺得呼吸困難。周衍照反應很快,一腳踹開旁邊的窗子,拉著周小萌越窗而出。周小萌被嗆得咳不停,子彈嗖嗖的從身邊掠過,火力太猛,幾乎織成一張無形的彈網,他們重新被逼回了屋子裡。周小萌被熏得什麼都看不見,但聽到周衍照開槍還擊。他身上總是帶著武器,這麼多年來謹小慎微,到底最後派上了用場。周衍照拉起她的衣領捂住她的嘴鼻,周小萌覺得窒息,可是又沒有辦法,緊接著覺得身上一冷,不知道被推進什麼裡,氣味很冷很幹,刺眼的濃煙也沒有了,她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竟然被推進了棺材裡,棺材外四處都是濃煙,什麼都看不到。葉思容就躺在她身邊,冰冷的臉龐熟悉而陌生,周小萌大哭起來,捶打著棺蓋,可是周衍照不知道在上頭壓了什麼重物,她拼命也推不開。

  手機還在震動,她一邊哭一邊接電話,蕭思致的聲音裡透著焦慮:「為什麼不按計劃先出來?」

  「我要跟哥哥一起!」

  「你……」蕭思致大約覺得匪夷所思,一時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了。

  周小萌把電話掛斷了,手機拼命的震動,槍聲隔著玻璃罩,響得沉悶而悠遠,她用力捶著棺蓋,一下比一下用力,但那冷凍棺都是有機玻璃,又厚又硬,她捶得手上青了,紫了,流血了,棺蓋還是紋絲不動。周小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開始叫「哥哥!」後來就叫「周衍照!」一遍遍的叫「周衍照!」

  她從來沒有用力的呼喚過,呼喚著這個名字,可是沒有人應她,槍聲漸漸的稀疏下去,只有她自己淒厲的聲音回蕩在棺材裡,她嗓子啞了,再沒有力氣了,只是雙手在棺蓋上亂抓。棺內的空氣十分有限,她折騰了這麼久,氧氣漸漸耗盡,她在緩慢的動作中逐漸昏厥,最後的印象是自己仍舊死死摳著棺蓋,兩隻手上的指甲都摳掉了,指頭上全是血,可是她終於不能動了。

  第四十一章

  也許沒過多久,也許過了很久,她終於醒過來,眩暈裡只看到刺眼的燈光,周遭的一切都在微微晃動,氧氣面罩箍得她臉生疼生疼,旁邊除了醫生護士,還有穿警服的蕭思致,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蕭思致穿警服,陌生的就像不認識一樣。

  手上已經纏了紗布,好在沒有被手銬拷上,她被送進急診室,急診醫生剪開她的衣服,一邊詢問一邊清楚而大聲的描述她的傷勢:「面部擦傷!左手臂有擦傷!四肢沒有骨折!手部有輕微外傷已經處理……」

  她在經過檢查後被送到觀察室,兩個員警就守在門外,只有蕭思致進來跟她談話,但無論問什麼,她都是沉默,最後才問:「哥哥呢?」

  蕭思致最初的意外已經退去,他似乎早就料到她有這麼一問,說:「他受了點傷,還在做手術。」

  周小萌盯著他的眼睛,蕭思致說:「我知道你想幫他,那麼就把你知道的一切說出來。最開始也是你主動要求跟我們合作的,現在主犯已經歸案,其它人也在抓捕中,你好好考慮一下口供。」

  周小萌仍舊抿著嘴,到最後,她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去問周衍照吧。」

  蕭思致覺得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那種表情說不上來,透著一種冷淡的嘲弄和藐視,就像從前她的主動合作,到現在都成了一種笑話。蕭思致曾經下過功夫研究犯罪心理學,倒也沒強求。到晚上的時候蕭思致又來了一趟,對周小萌說:「周衍照的情況不太好,你去看看吧。」

  周衍照的病房外頭重重把守,全是持槍荷彈的員警,進去的時候一層層核對身份,連醫護人員都必須得取下口罩確認。主治醫生在病床前等他們,對他們說:「大致的情況,下午的時候我也向你們專案組的領導彙報過了。開放性顱腦外傷,子彈穿過顱骨造成硬腦膜破損並傷及腦幹,目前腦幹死亡,醫學上講,沒有復蘇的希望。當然,目前我國的臨床標準,並不是以腦死亡來判定……」

  周小萌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病床上,周衍照全身插滿管子,頭髮也已經全部剃掉,這樣子她都覺得認不出來了,他從來沒有這樣乖乖的,安靜的躺著。有時候睡覺的時候,還非得用胳膊壓著她,半夜她常常被壓醒了,透不過來氣,可是這樣安靜的周衍照,卻是陌生的,讓她覺得,都不是真的。

  「目前病人沒有自主呼吸,我們主要是想聽一下警方和家屬的意見,現在搶救已經結束,病人這樣子,是沒有再恢復意識的希望了。如果現在拔掉維生系統,病人呼吸停止,心跳停止,就可以宣佈死亡了……」

  蕭思致到底年輕,雖然是警校畢業的高材生,但也覺得心裡有點異樣,看了一眼周小萌,問:「其實下午的時候,我們領導就開會商量過了,事情到了這樣,他雖然是嫌犯,但畢竟也是應該尊重家屬意見的。所以……你要不要……回去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周小萌說:「關掉吧。」

  「什麼?」

  「關掉維生系統吧。」周小萌的語氣非常平靜,平靜的像在說一件小事:「哥哥原來早就跟我說過,如果有一天,他跟我媽一樣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知道,也一動不能動,還不如死呢。他跟我說過,萬一他哪天真落到那種地步,讓我狠狠心,一定要把他的氧氣拔掉,讓他好好的走,有尊嚴的死。」

  蕭思致有些震動的看著她,她的情緒簡直平靜的毫無波瀾,只是說:「我只有一個要求,讓我自己關掉他的維生系統。」

  蕭思致打電話請示了一下,最後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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