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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芹菜肉絲。」

  「還有份芹菜肉絲。」

  王雨玲拿著一個嶄新的飯盒把番茄炒蛋裝好了,另一份芹菜肉絲她就在食堂吃,她看到聶宇晟旁邊就有空位,於是就坐下來了,引得周圍小護士一片竊竊私語。很多人都喜歡看聶宇晟吃飯,可是很少有小護士敢坐到他對面去。他氣場太強大,往那兒一坐,從來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仿佛手裡拿的不是吃飯的筷子,而是柳葉刀,面對的也不是什麼飯菜,而是手術臺上的病人,一臉的嚴肅冷漠。所以護士們花癡歸花癡,卻很少走過來跟他坐同一張桌子。王雨玲倒沒覺得,她就覺得聶宇晟是個好人,幫自己刷卡買飯,所以掏了一把零錢出來給他:「謝謝你啊,聶醫生。」

  「不用客氣。」

  王雨玲見他沒有接那疊錢,於是就放到了桌上。醫生們都講究,錢多髒啊,王雨玲心想,他當然不願意吃飯的時候用手去接。她一邊吃一邊問聶宇晟:「您怎麼知道我要買番茄炒蛋?」

  「昨天看你買盒飯了。」

  「哦,對哦!」王雨玲恍然大悟。

  聶宇晟低頭吃飯,心中只在暗暗痛恨自己,早上被方主任罵了個狗血淋頭,他也下定決心好好反省,可是一見了王雨玲受窘地站在那裡,他就馬上走過去幫忙刷卡。昏頭啊,昏頭!現在不僅見了談靜就昏頭,見了跟她有關的人,他也昏頭,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王雨玲卻鼓足了勇氣,開口問他:「聶醫生,我是三十九床病人孫平……孫平媽媽的朋友,孫平的病……到底怎麼樣……」

  「最好儘快做手術。」

  「那手術費到底要多少錢呢?」

  「十來萬吧。」聶宇晟仔細地把丸子湯中間的蔥薑都挑出來,說,「現在病人情況不穩定,風險大,沒准術後就要進ICU,費用比較高。」

  王雨玲說:「今天我看新聞,說是昨天送到醫院來的那個孩子,有位聶先生捐了十萬,還說後期費用都負責了……護士們說,這位聶先生就是您的父親,東遠集團的董事長。孫平家的情況我都知道,他們絕對拿不出來十幾萬手術費……」

  聶宇晟擱下筷子,淡淡地問:「你想說什麼?」

  「聶醫生,你人這麼好,能不能跟醫院說說,幫孫平也找個好人來捐款,救救他……或者,跟聶先生說說……」

  「醫院不是慈善機構,捐款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心外科裡住了兩百多號病人,兒科裡還有十幾個心臟病兒童,除了一個慈善機構提供對農村戶籍孩子的先心手術資助,沒有其他任何社會組織有捐贈計畫。對不起,王小姐,我幫不到你。」

  王雨玲說:「可是昨天那個孩子……」

  「昨天那個孩子有人肯捐款是因為有社會新聞有影響力,而我父親正好看到了新聞動了惻隱之心所以願意捐,像孫平這種情況,醫院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我不會為了我的病人,去要求我父親捐款,他是他,我是我。」停了一停,他說,「何況我跟孫平的家長談過,有個CM公司的貼補手術計畫,不過需要採用CM的人工血管,但病人家長至今沒有同意,所以這個方案也就擱淺了。」

  王雨玲不明白談靜為什麼不同意那個貼補手術方案,所以她去病房送飯給談靜,就問起這件事,談靜說:「風險太大,超過五成了。」

  王雨玲這才明白,她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看著談靜用筷子撥拉著飯盒裡的飯。王雨玲歎了口氣,說:「那個聶醫生,倒真是好人。這飯還是他替我買的呢,有個那麼有錢的爸爸,他自己倒是一點架子也沒有。不過一提到聶董事長捐款的事,他的臉就板起來了,好像十分不高興似的。哎,談靜,咱們孫平怎麼沒有人家孩子那運氣,人家孩子出事,聶醫生的爸爸一捐就是十萬,還說全力救治,所有醫藥費他都包了。這樣的事,怎麼我們就遇不上呢……」

  談靜低著頭,扶著筷子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過了許久,她才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她說:「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說什麼啊,談靜。」王雨玲壓根沒聽清楚,她說,「跟蚊子哼哼似的。」

  「沒什麼。」談靜打起精神來,「我得過去盛經理那裡看看,明天是週一,公司肯定會有很多郵件,我先看他那裡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幫我看著一下平平。」

  「好。」

  「要是平平醒了,就打我手機。」

  「知道了知道了。」

  談靜走到走廊的盡頭,那裡有一個公共的洗手間,很少有人用,因為現在病房條件好,每間病房都有獨立的洗手間了,走廊裡這個洗手間,除了偶爾有醫護人員用,很少有人進來。談靜進去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她躲在洗手間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要有多少眼淚,才可以減輕心中那壓抑的痛楚?要有多少眼淚,才能洗清對往事的追悔?她真的覺得自己是做錯了,她根本就沒有能力給孩子好的生活,卻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讓他剛生下來就吃苦,一直到現在,還在病房裡昏迷不醒。疾病沒有擊垮她,最困難的時候她也咬牙忍過去了,可是現在命運快要擊垮她了。

  她再也撐不住了。

  聶宇晟進洗手間的時候,就隱約聽到隔壁有人哭,是個女人的聲音,哭得很壓抑也很痛苦。在醫院裡常常有人哭,尤其是半夜,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從急診手術室出來,聽到家屬的啜泣,常常讓他在恍惚裡有一種錯覺,仿佛正在哭的那個女人,是他的談靜。

  因為談靜哭起來就是那樣壓抑的聲音,她連大聲哭都不會,只會小聲地啜泣。過了很久他才強迫自己改掉這種錯誤的判斷,因為每次路過哭泣的家屬他都會強迫自己看一眼,看清楚,那不是談靜。這一招非常狠也非常管用,讓他可以立時清醒過來,遇上任何人哭,他都會強迫症似地想要看一眼。聶宇晟覺得自己又昏頭了,談靜的兒子成了他的病人,就住在心外的病房裡,所以他成天都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大步走出洗手間,回到值班室,找到護士長,把她拉到一邊,說:「你找個人去洗手間,有個女人在裡面哭,我怕出事。」

  護士長也怕出事,以前出過病人在病房跳樓的事,鬧得全醫院雞飛狗跳,不是醫療事故也上下不寧好幾個月,所以醫院防這種事防得最嚴,行政部門把住院病房樓道所有的窗子都加固成只能開一條小縫,病房的窗子外頭也都有鐵柵欄,對外說是防盜網,其實都這麼高了小偷爬不上來,防的是有人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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