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愛你是最好的時光 | 上頁 下頁
四〇



  新的墓穴在山上的更高處,雖然公墓修的石階十分平整,可是聶東遠也走得滿頭大汗,到最後累得邁不開腿,扶著膝蓋只喘氣,自嘲地笑:「真是老囉,這幾級臺階都上不去了。」

  張秘書連忙說:「是天氣太熱了。」

  聶宇晟沒吭聲,只是扶了父親一把,聶東遠被兒子這一攙,倒打起點精神來:「沒多遠,就快到了。」

  風水先生拿著羅盤先看了一遍,然後選了兩個上上大吉的雙穴,一個據說子孫興旺,另一個則是十分利財。聶東遠說:「那就要那個旺子孫的吧,人都死了,還要錢做什麼。」

  「是後世有財,後人的事業十分興旺。」風水先生笑著說,「不過宜子孫的那個穴也好,多子多孫多福。」

  「多子多孫我也不指望了,不斷子絕孫就不錯了。」聶東遠做決定極快,指了指那塊墓穴,「就這個吧。」

  秘書跟著公墓管理處的人去刷卡交錢,聶東遠坐在樹下的石椅上休息,聶宇晟拿著瓶礦泉水,沉默地打量著山上一層層整齊的墓碑。聶東遠突然說:「你打個電話,問問活檢結果出來沒有。」

  聶宇晟素來沉得住氣,這時候也被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過身來,看了父親一眼。

  「我都活了幾十歲了,你們那點花樣,瞞得過我嗎?抽血?抽血有往肚皮上抽的?那明明就是做活檢!不用哄我了,說吧,到底是肝臟,還是膽囊?」

  「明天結果才會出來。」聶宇晟說,「等出來再說吧。」

  聶東遠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指望你回公司來,接我的手管那一攤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小時候過的日子太苦,家裡七八個孩子,連番薯都吃不飽。所以年輕那會兒拼命掙錢,總覺得有了錢才能給自己孩子創造好的條件,讓你過得幸福。結果呢,工作太忙,反而顧不上你。我知道在你心裡,其實是恨我的,到了我這把年紀,也看開了。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可是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用不著因為跟我賭氣,連女朋友都不交一個。我要是走了,這世上就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到了地下,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呢?」

  聶宇晟沉默地捏著礦泉水瓶,不知不覺已經將那瓶子捏得變形了。

  「那個談靜就算有千般好,萬般好……」

  「我沒覺得她好。」聶宇晟打斷聶東遠的話,「您不用說了,我會找個女朋友的。」

  「一提到她你就不高興,你不要以為當年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不把過去那點事放下來,你就算找個女朋友,也是不會長久的。你不用因為我的話,就找個女人來結婚。我希望你過得幸福,而不是為了將就我,隨便把自己的婚姻敷衍了事。這樣對你不公平,對你未來的太太,也不公平。聽我一句話,兒子,把她忘了吧,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

  是啊,過去的事情早就已經過去了,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聶宇晟沉默地看著風吹動墓碑間的松柏,它們在風中搖曳,像是一排整齊的衛兵,守護著這片靜謐的沉眠之地。

  因為他跟同事換了夜班,所以從墓地離開的時候,他就不再跟聶東遠同車回去。當聶東遠走向那輛賓士車的時候,聶宇晟覺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也許是因為剛才父親的一席話,也許是因為那份結果待定的活檢報告,讓他覺得既無力又傷感。

  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聶宇晟本來不打算接,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所以還是接了:「你好,聶宇晟。」

  電話那頭半晌沒有人說話,他本來以為是打錯了,正打算掛掉,突然聽到一個遲疑的聲音:「聶醫生……」

  他怔了一下,竟然是談靜,她似乎很擔心他掛斷電話,急急地說:「您說今天下午可以去您辦公室,但護士說您跟人調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約了談靜談那個該死的補貼方案,可是聶東遠一病,他心神不寧,答應了陪著父親來看墓地,就把這件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對不起,我忘了。」

  他的聲音冷漠而有禮貌,談靜拿不准他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但是事到如今,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條路。她問:「那您今天還會到醫院來嗎?我今天是請假過來的,如果改一天的話,不是特別好再請假。」

  什麼時候,她對他的稱呼已經從「你」變成了「您」?他的心裡只有一種難受的鈍痛,剛剛在公墓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可是短短片刻之後,她卻又重新闖進來,命運似乎永遠在刻意地讓他難過。

  他決定快刀斬亂麻,早點解決這件事,也早點停止和她的接觸。他說:「我今天會到醫院上夜班,你現在是在醫院?那就在我辦公室等一會兒。」

  「好的,謝謝您。」她像所有的病患家長一樣客氣而謹慎,語氣間唯恐得罪他似的。

  從郊區趕回城裡天色已晚,來不及吃晚飯他就去值班室接班,忙完一堆手續,才看到談靜站在走廊裡等著他。

  他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只是說:「進來談吧。」

  談靜取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記的全是她看不懂的醫學術語,她像個小學生似地請教,一點點問清楚每個詞每句話的意思,聶宇晟突然有點恍惚,大約是因為值班室裡白熾燈太亮,讓他想到高中的時候,談靜有數學題不會解,請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被他看到之後,他就天天抓著她講習題。那時候在白熾燈下,他給她講解過一道又一道難題,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

  「聽懂了沒有?

  他總是習慣性地在最後問上一句,談靜低垂著眼簾,輕輕點了點頭。

  「就手術風險來看,不算是太高。法洛四聯症拖到這個時候,即使是傳統的手術,風險也已經很大了。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談靜突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即使歲月在她身上留下那麼多的痕跡,即使生活將她完全變成另外一番模樣,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樣黑白分明,清冽得幾乎能令他看見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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