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愛你是最好的時光 | 上頁 下頁


  「好。」談靜低垂著眼睛,「謝謝您了。」

  等他們一走,李醫生就直搖頭:「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沒錢做手術,再拖下去,這孩子完了。」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來,「喲,這造影的帶子怎麼忘了拿走。」他急著叫護士,「小陳,快去把病人追回來,她忘記拿帶子了。」

  「我去吧。」聶宇晟隨手抽走帶子,徑直出了診室。他看了一眼電梯,轉身朝樓梯走去。果然,談靜抱著孩子,正低頭下樓梯。

  「你帶子忘了。」

  談靜沒做聲,將孩子放在地上,然後接過帶子塞進背著的包包裡,重新抱起孩子。

  「法洛四聯症,肺動脈狹窄、室間隔缺損、主動脈騎跨和右心室肥厚,法洛四聯症是最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之一。唯一可選擇的治療方法為手術糾正畸形,不然活不過二十歲,你兒子肺動脈狹窄情況嚴重,很難活過十歲。」

  談靜抬起眼睛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他站的地方比她高,他本來身高就比她高很多,所以只能看見她發頂,蓬鬆乾枯的頭髮隨便梳成馬尾,用皮筋紮在她腦後。他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重新遇見她,他也想過她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平庸的婦人。現在就是這樣,平庸的幾近令人厭煩,曾經讓他迷戀的象牙色肌膚黯淡得像舊塑膠,頭髮早就失去了光澤,還有她緊緊抓著包帶的手,指關節粗大,皮膚粗糙得遠遠超過她的年齡——原來她只戴九號的戒指,那樣纖細柔軟的手指,握在手裡幾乎讓人心碎,現在這雙手,幾乎讓他沒法認出來。想必一個病弱的孩子,一個不體貼的丈夫,才會讓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忽然生了一種痛快的戾氣,幾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報應!」

  她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像是下意識似的,將孩子摟得很緊。她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聽見不敢信的樣子,喃喃地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兒子的病。」他伸手指著孩子泛著紫紺的臉,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這病,就是你的報應。」

  他以為她會說點什麼,甚至會破口大駡,他曾經見過有些女人駡街,那歇斯底里的樣子令人生厭。如果她真的破口大駡,他一定會覺得痛快極了。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那雙跟孩子一模一樣點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含著淚光,仍舊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就像是根本不認識他。這麼多年,或許他們早已經相互厭憎,巴不得對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種殺人之後的痛快,像是手術臺上,俐落地切除病灶,剝離腫瘤。她曾是他生命裡的腫瘤,現在他終於可以將她剝離得乾乾淨淨。

  她只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著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頭去,大約是怕他看見她哭。她一貫如此要強,她抱著孩子,轉身就走了。

  樓道裡並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見了。

  快下班的時候,聶宇晟接到張秘書的電話,他說:「聶先生想約您一起吃晚飯。」

  「我沒空。」

  張秘書脾氣挺好,脾氣不好也做不了聶東遠的秘書,他笑著說:「您還是來見聶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挺忙的,推掉好多應酬,就想跟您吃頓飯。」

  父子兩個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載,起先聶宇晟還有點生氣,到現在,連生氣也懶得了。張秘書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約的地方當然是高端會所,從外頭一路進去除了服務生幾乎看不到旁人。進了包廂才看到聶東遠一個人坐在桌子邊,這些年來聶東遠養尊處優,在自己的商業帝國裡說一不二,任憑見了誰,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可是看到兒子,還是顯得很高興:「怎麼樣?今天晚上咱們吃什麼?」

  「隨便。」

  聶東遠把餐牌給服務生拿走,說:「安排一下。」

  打發走了閒雜人等,他才端詳兒子:「怎麼又瘦了?」

  「沒有。」聶宇晟眼皮都沒有抬,「有話就直說,我知道你時間寶貴。」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樣。」聶東遠親自替兒子斟上一杯茶,說道,「你都大半年沒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氣,也不用這樣吧?」

  聶宇晟懶得答話,不停地撥弄自己的手機。

  「你也知道,我血壓高,血脂高,沒准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見不著你了。」聶東遠好像十分傷感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諒爸爸?」

  「您從來不會做錯事,不需要我原諒。」

  聶東遠笑了一聲:「強脾氣!」

  服務生在外邊輕輕地敲門,父子兩人都不再說話,一道道的菜上上來,微暖的燈光映著,色香味俱全。

  「嘗嘗這個。」聶東遠說,「你不是喜歡吃獅子頭,還說家裡的廚師做的都是大肉丸子?這裡的師傅說是蘇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讓你到這裡來,嘗嘗他手藝怎麼樣。」

  聶宇晟默不做聲,服務生早就將瓷盅端過來,紅燒獅子頭十分入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擱回碗裡,根本沒有半分食欲。忽然聽到聶東遠說:「你也該交個女朋友,都三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忙著做手術。男人雖然應該以事業為重,可是總不能為了事業,連女朋友都不找一個。再這麼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見你成家。」

  「我對女人沒興趣。」聶宇晟無動於衷,「你就當我喜歡男人得了。」

  「胡說!」聶東遠一直按捺的脾氣終於發作,將手中的細瓷小勺「鐺」一聲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為了那個談靜嗎?都七八年了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我怎麼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真是鬼迷心竅你!你這幾年過的什麼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姓談的丫頭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還在這兒當情聖,她到底哪一點兒配得上你啊?她哪一點兒值得你這樣,啊?」

  「跟她沒關係。」

  「跟她沒關係?」聶東遠冷笑起來,「你是我兒子,你眉毛一動我就知道你想什麼。跟她沒關係,你這七八年過得跟和尚似的,連看都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跟她沒關係,你學什麼心外科?跟她沒關係,你能口口聲聲跟我說,你對女人沒興趣?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蠱,我真是想知道,姓談的那丫頭哪裡就值得你迷成這樣?」

  「真的跟她沒關係。」聶宇晟卻是一臉的厭倦,「你不用在這裡亂猜疑,有合適的人我自然領回來給你看。」

  聶東遠又冷笑了一聲:「這話從六七年前,你就說過了。你在國外沒遇上合適的人,回國來,醫院裡,也沒遇上合適的人。在你心裡,全天下最合適你的就一個談靜。可惜她這會兒只怕早嫁了人,說不定連孩子都有好幾歲了。」

  聶宇晟慢慢地握緊拳頭,聶東遠掃了他一眼:「怎麼?戳著你的痛處了?」

  聶宇晟憤怒地緊閉著嘴,並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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