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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三人重回桌前坐下,步千洐小心翼翼解開包袱,卻見是一本書冊,上書《余心行軍手記》。

  慕容湛看清封皮上的字,整個人仿佛凝滯住,五指悄無聲息抓住自己的袍角。步千洐並未發覺他的異樣,翻開書道:「餘心?難道是楚余心元帥的手記?怎會落在唐卿手裡?」

  「大哥……」慕容湛忽然伸手擋住步千洐,緩緩道,「小心為上。」

  步千洐爽朗而笑:「唐卿心懷坦蕩,不會如此下作。」說完又翻了幾頁,卻發覺其中夾著張小相,舉起在燈下一看,神色微變。

  慕容湛萬沒料到其中還有畫像,要攔他已經來不及。只見那發黃的宣紙上,落款是「妾聰玉摹君於十月初九。」

  破月湊過來一看,也愣住。步千洐卻笑道:「這莫非是楚餘心的畫像?似乎與我長得相似。不過比起這位的投敵叛國……嘿嘿,我步千洐卻是錚錚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兒。」他在起初的震驚後,並未太在意。

  「大哥,我看唐卿此舉甚為蹊蹺,不如交由我遣暗衛查證……」慕容湛又抬手去攔,步千洐頗為奇怪的看他一眼,側身避過,順手已翻到最後一頁。

  他一目十行,神色逐漸凝重。只見老舊的書頁上,字跡蒼勁挺秀。

  「……玉兒懷胎十月,終誕下麟兒……還記得滿月之時,她覓得寶玉一方,鑄玉珮祈洐兒一生安康。吾觀玉珮上玉兒手書『千洐』二字,字跡圓潤娟秀,頗為女氣,不喜。玉兒不依,只得隨她……如今算起,洐兒已滿周歲,只待踏平君和,榮歸故里,與妻兒團聚……」

  步千洐猛然抬頭:「我贈你的玉珮呢?」

  破月不解的從懷中掏出來,步千洐接過,又拿出那張小相,沉默片刻,對破月和小容道:「玉珮上的刻字,與畫像上的字體,是否相似?」

  慕容湛只看了一眼,垂頭不語。破月仔細看了,臉色微變:「是很像一個人寫的。阿步,怎麼回事?」

  步千洐卻沒答,繃著臉,繼續拿起那本手記,快速翻看。只是從來堅定有力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慕容湛忽的抓住他的手,步千洐緩緩抬頭望著他。破月瞧兩人表情,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大哥,我有事隱瞞,對不住你。」慕容湛忽然拜倒。

  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提起來:「你這是何意?」

  慕容湛氣息凝滯了片刻,才慢慢道:「大哥,你極可能是楚余心的兒子。」

  步千洐面色一沉,破月猛的瞪大眼睛。

  「你在胡說什麼?」步千洐緩緩問。

  方才看到字跡相似,他腦海中其實已閃過這念頭,卻全然不肯信。他想或許是唐卿設下的某種圈套,可轉念一想,唐卿怎會知道自己的玉珮?他越發膽寒,這才繼續翻看書冊,看能否找到更多線索。如今聽慕容湛直言,他心中早已驚濤駭浪,暗想,小容行事謹慎,他如此說,莫非早已有了實證?可我孤兒一個,又怎會是楚餘心那亂臣賊子的後人?

  慕容湛盯著他,亦是心頭沉重。他藏著這秘密數日,早已心神不寧。步千洐在他心中分量,與皇兄無異。而他選擇沉默,便是偏袒了皇兄。但他只能做這個選擇——皇兄勤勉治國,身負社稷。他的選擇,為的是國家大利,亦是為了步千洐好。

  雖這樣安慰自己,卻終是心中有愧。故如今紙已包不住火,他知道再隱瞞,他日勢必兄弟反目,只能全盤托出。

  慕容湛將那日趙老將軍所說,一五一十都講給了步千洐二人。

  破月聽得心驚膽戰——兩件事結合起來,她也能判斷,步千洐十有八九是楚余心後人,當日恐怕是被其人偷送出來,躲過了滅門慘案。

  可她真的寧願步千洐不知道事實:隱瞞身世固然殘忍;可如今讓他得知,父親根本不是叛徒,而是死在皇權鬥爭中,今後步千洐如何自處?又如何與慕容湛做兄弟?

  她看向步千洐,卻見他樣子呆呆的,黑眸像是凝了霜雪,盯著慕容湛,啞著嗓子問:「你早知道了,今日才告訴我?」

  慕容湛語意一滯,道:「是。」

  「你怕我去找皇帝,也怕我惹禍上身?」步千洐顫聲問。

  「是。」

  「那日宮中飲宴,你喝醉是假的,打傷我是為了不讓皇帝看到我?」

  「……是。」

  步千洐點點頭:「我不怪你。倘若……倘若我換成你,亦會隱瞞。」他深吸一口氣道:「待北伐結束後,我必要去跟皇帝問清楚!問他是不是為了皇位,將國之大將殘殺!若真是這樣,我親生父親忠肝義膽報效國家,卻最終屍骨無存全家滅門,我豈能饒他?!」他的語氣變得森然。

  慕容湛猛的抬頭看著他:「大哥,請不要去尋皇兄!」

  步千洐搖頭:「不可能。」

  慕容湛搖頭,格外堅定:「我不會讓任何人加害他。大哥,你若要報仇,不必再等北伐結束。我是他弟弟,他欠你的血債,我替他背。你殺了我吧。」

  步千洐眼中都要噴出火來:「與你何干?」

  慕容湛長眸清寒一片,聲若枯井啞滯:「你要動他,除非我死。」

  步千洐別過頭去,慕容湛亦面如慘白。屋內死一般沉寂,破月瞧著兩人,心疼得不能自已,柔聲勸道:「你倆別衝動,別要死要活的。阿步,唐卿派人送來這手記,就是想讓你加害皇帝,你不要中計。」

  步千洐還未答話,慕容湛驟然抽出佩劍,手掌一翻,直刺心窩:「我替皇兄還你一命。」破月本就知他癡愚,留心著怕他做傻事,見狀一掌拍向他手腕。

  未料有人比她更快!步千洐已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劍,怒喝道:「你這是作甚?」

  慕容湛淒然道:「大哥,小弟從未請求過你什麼。今日求你一事,求你永遠不要去找皇兄報仇。」

  步千洐神色一凜,將他的劍往地上一丟,竟大步走了出去。破月起身想追,他卻頭也不回道:「你看著他。」頃刻沒影。

  兩人留在屋裡,俱是沉默。破月都替步千洐為難——楚餘心死得如此冤枉慘烈,大仇不報,連她都覺得義憤填膺。可那人是皇帝啊!若走上這條路,今生都回不了頭!

  反觀小容,以他的性子,是怕十分左右為難吧?

  「你別難過。」破月柔聲勸道,「總有解決的辦法。但你若是尋死,我保證就算步千洐不去殺皇帝,我都會去殺。」

  慕容霍然抬頭看著她,卻見她很平靜,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樣子。

  兩人又等了許久,終見步千洐推開門又走了回來。

  外頭下起了大雪,他滿頭滿身雪白,黑色微濕的背影,靜靜立在門邊,眸色如一灘死水,幽沉看著慕容。

  慕容亦靜靜回望著他,眸色堅定、隱忍、痛苦。

  破月預感到了什麼,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這兩人,前一刻還勾肩搭背。步千洐肉麻的的說,他做的餃子,小容都會吃;小容還說,要做孩子乾爹……兩人臉上甚至都還有麵粉灰,看起來髒兮兮的很可笑。可此刻,他們的神色如冰封,沒有半點笑意。

  「我再問你,我若要去尋皇帝,你必以死相阻?」

  「……是。」

  「將軍慘死荒漠,九族無辜被誅,背負千古駡名……此仇不共戴天,步千洐今生卻不能報了。我愧為人子,亦無顏再做你……你走吧。」

  慕容湛走後,步千洐就坐在庭院的冰天雪地裡,一動不動。破月想去勸他,他卻說外頭冷,讓她先睡。

  破月就站在屋裡,隔著蒼白的窗紙,望著他安靜的背影。夜空是昏暗的,沒有月亮。他坐在一棵樹葉已經掉光的小樹下,頭頂很快堆滿了積雪。

  過了很久,他才進屋,抖去滿身粉白,脫了大衣,將破月抱在懷裡。破月趴在他的胸口,聞著他身上酒氣、雪氣混合成的乾淨而濃郁的味道,聽著他熱烈而安靜的心跳,心疼的想,他只有我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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