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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在顏破月出現前,容湛正站在無人的巷子口,看著還未開張的穆記面攤,滿心欣慰。

  晨光中,他看到半舊座椅都擦得埕亮、整整齊齊疊放在一起。處處彰顯著一個平民女子的辛勞勤勉。

  容湛忍不住看一眼馬腹上的寶劍。心想若是為她出去足上鐐銬,她必定十分歡欣。想到那張黝黑的小臉上眸光四射,他忍不住想看看,時隔一個月,那名命運多舛的女子,是否已經走出了陰霾?

  他正要牽馬往巷子裡去,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巷子深處傳來。

  他耳力極好,很快便辨出其中一人步伐沉拙淩亂,另一人則暗藏章法。兩人一前一後,似正奔襲而來。

  他並非多管閒事之輩,但破月就住在這條巷子裡,他自然要小心為上。於是便冷眼站在巷口,等待他們現身。

  而後,他便看到了破月。

  那是個與上一次分離所見,又截然不同的破月。

  她在跑,拼盡全力在跑,纖弱的身軀像一隻敏捷而疲憊的兔子!

  容湛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可以跑得這樣瘋狂!她披頭散髮、咬牙切齒,小臉上不知塗抹了什麼,黑黑白白一片,看起來又髒又醜;她的雙足分明已跑得有些扭曲,看起來就像下一瞬間,她的左足就會僵硬的踢在右足上。

  可她還在跑,眼睛裡像是點燃了兩把火,嘴裡還念念有詞。

  真像個瘋子。

  可容湛覺得親切。

  他只在一個地方見過這樣奔跑的人——戰場上,已經打瘋了的士兵,會跑得這般癲狂、這般狼狽、這般勢不可擋。

  可是,這樣的氣血悲壯,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孱弱平凡的姑娘身上?

  他猛然將目光投向她身後,卻見一名男子單手捂著腹部,兇神惡煞的在追著她。那男子明顯身負武功,只是腹部染紅大片鮮血,顯然受了重傷。兩人只隔了幾步的距離,就在他凝視他們的這幾秒,男子的手就有一次,差點抓住破月的胳膊。

  容湛雖不明緣由,但見彪壯大漢追擊一個弱女子,心頭早起了義憤之心。他眸色漸冷,雙拳緊握,蓄勢待發。

  目光交錯間,破月瞥見了他,雙眼陡然一亮,整個人似乎瞬間激動得都有些顫抖。

  「容湛!」她的呼喊,像是從纖弱的身子深處炸出來,聽得容湛心頭一震。他如何聽不出,這一聲急切的呼喊,包含了多少希望、依賴和委屈。

  於是他不顧男女之嫌,單手將她一摟,掌風已與陳隨雁對上!

  陳隨雁狼狽退後幾步,容湛察覺到對方內力應當在自己之下,放下心來。他一低頭,看到懷中少女,暗暗一怔。

  一頭鳥窩般的黑軟青絲下,秀氣的小臉卻十分詭異。

  就像硯臺打翻在宣紙上,雖只有黑白兩色,卻潑染出深深淺淺一團混亂。

  眼是極黑的,像兩汪深沉蕩漾的泉水,楚楚動人;眼下兩條淚痕,濕濕的淌下去,卻偏偏在污泥般的小臉上,沖刷出兩道白若新雪的嬌嫩皮膚。約莫跑得太急,淚水亦不循章法,所以眉毛是黑的,左額一點卻是白的;臉頰是黑的,鼻翼兩側卻是白的。黑白分明、深淺淩亂,令她看起來像一隻白貓掉進了泥漿裡,髒極了。

  容湛見狀,心裡已明白了幾分。懷中哪裡是黑瘦的丫頭,分明是弱水般纖瑩幼美的佳人!

  思及此處,他悚然一驚,發覺自己還摟著她。無論美醜,她都是女子,怎能唐突?他心裡暗罵自己愚鈍,連忙火烙般撤手,後退一步,鬆開她的腰身。

  可破月卻似戀母的小獸般,死死抱住他的腰。他不由得俊臉薄紅,低聲道:「破月,快放開!」

  顏破月依舊心跳如擂,哪裡聽得進去,反而抱得更緊。

  但她雖然死裡逃生,人卻還沒暈。猛的一回頭,看到正退往巷中的陳隨雁,反而立刻聽話的鬆開容湛,怒喊道:「別讓這禽獸跑了!」

  容湛早注意著陳隨雁的動作,此時不慌不忙,一個起落躍到他背後。陳隨雁武藝本在容湛之下,又深受重傷,此時哪裡能敵?

  只見容湛掌風淩厲、掌法樸實,全無花俏招式,儼然如莊嚴寶華。幾個回合下來,陳隨雁已然氣竭,被他一掌打在章門穴,瞬間動彈不得。

  容湛輕輕將他一提,丟在破月面前。

  破月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

  這一個月裡,她雖然有過「有朝一日要將陳隨雁碎屍萬段」、「總有一天要將顏樸淙閹了成為太監」之類的發狠念頭,但在她內心深處,深深明白敵我懸殊太大,她根本不可能擒住這兩人。這輩子能夠逃脫他們的追捕,都已經是萬幸。

  只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且不說陳隨雁,顏朴淙的護衛也久未蒙面,仿佛放棄了尋找她。她心中奇怪,明白其中必有緣由,也不敢掉以輕心。

  可她從沒想過,一朝一日,陳隨雁這個變態混蛋竟然真的躺在自己面前,任自己宰割。

  太爽了,太解氣了。

  「謝謝你容湛!」她抬手將容湛的手抓住重重一握,容湛身子一僵,她卻未察覺,逕自在陳隨雁跟前蹲下。

  「太監、禽獸、傻逼、二貨、變態?」她慢慢的、顫抖的、輕輕的喊道。

  陳隨雁怒目圓瞪,但礙于容湛在旁,卻是敢怒不敢言。

  顏破月想起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越想越氣,若不是今天遇到容湛,按他所說,又給自己安排了「數位武林朋友」?

  她不會殺人,也沒意識到自己此刻是想殺了陳隨雁。她只想拖起一把刀,往他身上狠狠捅上幾下,才能解心頭之恨!

  這麼想著,她的手便有些顫抖,站起來四處看了看,轉身去容湛馬上拔劍。

  可劍  可劍鞘咬得很緊,她這一拔,居然沒拔出來!眼見仇人在側,她急火攻心,忽的又感覺那又冷又熱的氣流,侵襲全身。她倚著馬,按著劍,全身僵硬似鐵。

  「破月,你想做甚?」容湛原本一直低頭打量陳隨雁,心中暗暗有了計較。轉頭卻見破月憋紅了臉,抓著自己的劍柄,鼓足了勁卻不能撼動半分。

  他微覺好笑,但想起陳隨雁眼看失血過多,神色便是一正,抬手按住了寶劍:「破月,你想殺他?」

  「他罪該萬死!」顏破月大喊一聲,眼淚又流了下來。

  容湛卻緩緩搖頭:「破月,他性命危在旦夕,讓我先為他止血。」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瓶金瘡藥,走到陳隨雁面前。

  見他身手麻利的替陳隨雁處理傷口,別說破月了,連陳隨雁都有些驚訝。

  等他包紮完畢,陳隨雁忽然問:「你也是軍中之人?」

  容湛點頭:「正是。」

  陳隨雁面不改色道:「我乃南路軍驍騎將軍,懷中有我的權杖。」

  容湛微一遲疑,依言伸手取出,看了一眼,雙手交還給他:「將軍請收回。」

  陳隨雁聽他這麼說,已知他軍職在自己之下。大胥軍中最重軍紀,他陡然有了幾分底氣,冷冷道:「這女子是我已經過門的妻子,我捉拿逃妻,不知你為何插手?」

  容湛還未答話,身後破月已怒吼一聲:「放屁!」

  如此粗俗的言辭,令容湛眉頭微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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