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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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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東霓一把從我手裡把小孩搶走,拎著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著一個破舊的口袋,她就這樣拎著嬰兒,把它湊到大媽的臉面前,一邊搖晃著一邊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個牲口,舌頭總是吐在外面,他是個白癡,他長大了以後也是個白癡,他永遠沒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長的,你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這就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這就是你的親外孫,你們讓我受了多少罪現在你們全都得還在我兒子身上!你現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夢!」她一口氣喊出這些話,臉漲得通紅,亂亂的髮絲拂在臉上,全然不管鄭成功尖銳的哭聲。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別人嗎?」大媽平靜的說。 我把鄭成功從鄭東霓手裡搶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看著他的小眼睛裡含著的很清澈的淚水,我就決定了,我得把他從這個地方帶走。我不管鄭東霓還要耗到什麼時候,就算大媽同意,我也不會放心讓他留在這兒的。 於是我抱著鄭成功蹲在大伯的輪椅前面:「大伯,這個是鄭成功,鄭東霓的孩子,你的外孫。現在我們走了,過兩天我再帶著他來看你。」 大伯的喉嚨裡發出一種奇怪的,暗啞的聲音,類似嗚咽。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機現在呈現著一種奇異的輕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樣,輕輕的扇著,卻不能挪動,我看懂了他的意思,於是我抓起鄭成功粉嫩的小手,讓他去碰觸那些輪椅扶手上面,蒼老無力的手指。 當他用這只手漂亮的把那個情敵打翻在地的時候,他應該沒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裡最精彩的一瞬間。 在我們身邊,爭吵還在繼續,不過那似乎都和我們無關了。 「我自己造的孽?」鄭東霓咬牙切齒,「我自己造的孽?媽的你還要不要臉?鬼才知道這種病是從誰那裡來的。說不定就是你幹的好事,說不定就是你賣的那個男人身上帶著的基因呢。我還沒說什麼,你他媽還有臉來說是誰造的孽——」 「怎麼,不說話了?」鄭東霓繼續逼近大媽,「反駁我呀,罵我胡說八道滿嘴噴糞呀,你要是真的底氣那麼足你就讓我去做親子鑒定啊。怕了吧。對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會不記得這個房子的房東其實是我吧?當初是我拿錢替你們把它從公家手裡買下來的,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趕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賣掉,明天我就找人來看房子,誰願意買我就給他打折,到時候你就和這個男人一起爛死在大街上吧,到時候你就……」 大媽毫不猶豫的把手裡那杯藕粉潑到了鄭東霓的身上。 鄭東霓尖叫了一聲,往旁邊躲閃,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裙子勾到了大伯的輪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變成了一個面無表情的不倒翁,慢慢的往一側傾斜著,傾斜著,臉上神色卻沒有任何變化,有一滴很渾濁的液體掛在他渾濁的眼角,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張被踹到的桌子那樣倒下來,砸在地板上轟隆一聲。 我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輪椅。 「爸爸,爸爸——」鄭東霓驚呼著,鬢角上掛著一絲藕粉,她也匆忙的伸出手扶住了那個傾斜的輪椅,大伯於是就維持著那個往一邊倒的姿勢,像是處於失重狀態下的宇航員。他睜開眼睛,喉嚨裡重新發出我們都不懂的聲音。我這個時候才看見,因為這個傾斜,他把鄭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的抓在了自己的手心裡。 他是想要抓住一樣東西支撐住自己嗎?可惜他選擇了一樣最不可能的。 突然之間,鄭成功笑了,他分紅色的小舌頭在這個笑顏裡若隱若現。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在那之前我還以為他不會笑,他安心的把自己那只小手交給面前這個初次見面的,肥胖的,沒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並且毫無保留的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大媽頹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戰抖的手裡還握著那個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我們重新回到了夜幕開始降臨的街道上,在清涼的八月的晚風裡,我慢慢的開,鄭東霓沒有表情的陷落在副駕駛座裡,鄭成功似乎已經昏昏欲睡。 「為什麼你總是看見我最丟臉的時候?」她好像是自言自語。 「因為你從來不怕在我面前丟臉。」我回答。 她無力的把頭放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鄭成功在她雙臂裡搖搖晃晃。我又聽見了她那種短促的可以說是倡狂的笑聲。 「誰說不是呢?」她自嘲的笑,「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什麼都不怕。」她騰出一隻手,把車窗搖下去,「你身上有打火機麼?」她問我。 「你休想。」我簡短的說,「差不多點好不好。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你兒子才三個月,你——」 「好了!」她不高興的揮揮手,「怎麼那麼囉嗦。」然後她就陷入了沉寂。 最後還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說:「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她長歎了一聲。談起的聲音讓我很奇妙的感覺出,她在那副碩大的太陽鏡後面閉上了眼睛。「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來借住幾天的,我是真的要回家了,恐怕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打發以後的日子。我還以我在我倒了這麼大的黴以後,我媽她會願意幫我一把。」她疲倦的托住了腦袋,「可是你都看見了。」 「像你那樣鬧,有什麼意思?就算大媽同意,我看三嬸都不會放心你把鄭成功放在她那裡。」 她又一次嘲弄的笑了:「拜託你鄭西決,我可沒有你那麼厚的臉皮,在別人家裡一賴就賴上那麼多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怎麼可能讓這樣一個孩子拖累大家呢?」聽見她重新開始罵我,我反倒覺得正常的鄭東霓總算的回來了。 「你相信我,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嫌棄這個小傢伙,自從鄭成功生下來,三叔三嬸每天都在為你回家做準備,他們甚至已經在討論去送鄭成功上特殊學校的事情,沒有誰把他當成是個負擔,是你自己想太多了。」我說。 她靜靜的回答我:「我受不了別人對我好,你知道的。」然後她微微一笑,把鄭成功抱的更緊,「不過呢,」她深呼吸了一下,「你不知道,每次我和我媽對罵完了以後,我就稍微放心一點,因為看得出她精神其實還不錯,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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