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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陳嫣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看著我們,然後她轉過臉去,頓時沒有一點笑容的對包廂的服務員說:「可以上菜了。」

  她穿了一條很精緻的紅裙子,化了妝,把頭髮全部盤起來,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根本不認識她,她已不再是那個曾經沉靜的坐在我們家的客廳裡,對每個人溫暖微笑的女孩子。飯桌上她很主動的為大家找話題,非常禮貌的對每個人的意見表示尊重和諒解。談笑間,她不動聲色的向我們所有人表示了,她已名正言順。

  其實整頓飯吃的依然尷尬。我相信每個人都在盼著這頓飯趕緊吃完,大家胡亂碰了一杯。說了些「白頭到老」之類的話,就如釋重負的開始動筷子。飯桌上只能聽見三嬸和陳嫣非常不自然的一來一往的話家常——只不過她們默契的不去稱呼對方,其他人似乎只是專程來吃飯的。鄭東霓的食量尤其了得。唯一一個看上去神色自如的人就是小叔,他大概打定主意要糊塗到底。

  陳嫣突然間正了正神色,把本來就挺直的脊背更直了。她轉過臉問服務生:「我點菜的時候說過的,清蒸鱖魚裡不要放蔥絲,我們家裡有人不喜歡吃蔥。可是你們還是放了那麼多。」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似不輕易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那個小服務生非常茫然的不知所措,看上去像是新來的。

  「你把剛才下單的那個人叫過來,」她不苟言笑,「你聽不明白嗎?剛才給我點菜的人是你,可是我知道不是你下的單,你不願意叫他過來也行,把這份清蒸鱖魚給我們換掉,反正剛剛上來,我們沒有動過。」

  小服務生滿臉通紅:「可是,可是這條魚是您剛才選的,已經殺了——我做不了這個主。」

  「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陳嫣終於對她微笑了一下,「不然,直接叫你們經理來?」

  「我不知道家裡誰不喜歡吃蔥,」鄭東霓安慰的對小服務生一笑,「反正我喜歡。我是孕婦,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要吃了。」說著她手裡的筷子就把那條無辜的鱖魚弄的七零八落。

  小服務生松了一口氣,站回到門邊去。非常隱秘的對陳嫣翻了一個白眼。陳嫣的脖子依舊梗著,手裡的湯匙似乎沒有地方放,但是臉上依舊維持著剛才張弛有度的、刻意的笑容。

  我在心裡暗暗地歎了口氣,我想:你呀。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推搡著三叔站了起來:「我們倆應該敬新浪和新娘子一杯。」

  小叔慌張的站起來,把他面前的湯匙帶得叮噹亂響。臉色窘成了豬肝:「不行,不行。」他簡直語無倫次,「應該我們敬你們,怎麼能讓你們反過來敬我們。」嘴裡反反復複的「你們」和「我們」幾乎讓他的舌頭打結了,他慌慌張張的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三叔只好緊張的說:「你啊,很不容易的,要好好過,我幹了。」

  我看著面前這個手足無措的新浪,和這個得體得太過分的新娘,突然之間,心裡面某個很隱秘的地方,重重的戰抖了一下。

  我站起來,斟滿了我的杯子。

  「我們還沒有敬酒。」我對小叔笑笑,「她是孕婦,」我看了鄭東霓一眼,「她的這杯我替了。」說著我一口氣幹了它。再倒上。

  「下麵這杯是我敬的。」我注視著陳嫣躲閃著的眼睛,「小叔,小嬸。」

  鄭東霓的筷子「叮噹」一聲掉在了她自己的盤子裡,酒灼燒的劃過我的喉嚨的時候我知道她狠狠的剜了我一眼。

  那一瞬間小叔和陳嫣像是同時被人點了穴。

  我重新坐下的時候他倆還站在那裡,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坐下的,我若無其事的跟鄭東霓交流哪道菜比較好吃,故意不去看他們的座位,我心裡暗暗的、有力的重複著:陳嫣,陳嫣,你已經費盡力氣了,你已經做了一晚上的女主人了,你不能功虧一簣,你爭氣一點,絕對不可以哭。

  杯盤狼藉的時候,我們四個賓客像是刑滿釋放那樣,迫不及待的離開。留下一對新人買單。三叔去停車場取車的時候,三嬸站在酒樓外面的臺階上,對著深藍的夜空,如釋重負的長歎了一聲。

  鄭東霓小聲說:「三嬸你看到沒有,就為了一條魚裡面的蔥絲,擺出來多大的譜,我就是看不慣這麼小家子氣的女人。」

  「糟糕了!」三嬸尖叫了一聲,「我這是什麼腦子!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我沒有把紅包給他們。」

  「我去給。」我簡短的說。

  我折回到包廂外面的時候,他們倆還沒有離開,站在門邊上,我看到陳嫣正在把一條嶄新的圍巾塞進小叔的衣領。眼光輕觸的那一瞬間,他們對彼此會心一笑。

  小叔又變成了講臺上那個聰明的小樹,陳嫣又變成了那個我熟悉的,溫暖的陳嫣。

  小叔抓住她的手指,有些生硬的用力的一握,他說:「今天辛苦你了。」

  陳嫣滿足的笑著:「你在說什麼呀,鄭老師。」

  為了這句「鄭老師」,我原諒你了,我終於可以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如釋重負的原諒你了。畢竟你已經做到了那麼多在世人眼裡看來毫不值得的事情,畢竟你毫不猶豫的守護了你少女時代不堪一擊的英雄。無論如何我都得承認,你很勇敢,陳嫣,不,唐若琳。

  2006年就是在小叔的婚禮之後,匆匆結束的,陳嫣簡陋的婚宴上那套紅豔豔的裙子,就算是為了迎接新年的到來,匆忙並且寒顫的鞭炮。

  吃完小叔的喜酒之後不久,鄭東霓就走了,雖然三嬸狠狠地挽留了她一陣子,一直到她離開,她和鄭南音都沒有互相說過話,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寫信給我,寥寥數語,彙報全職孕婦生涯的心得。她說:不給你寄照片了,因為我在一日千里地發胖。我在每次回信的時候,都忘不了加上幾句大伯最近的健康狀況,雖然她從來沒有問過我。

  一如既往的,2007年就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裡來臨。我也一如既往的。在1月份最初的幾天裡,總是把需要寫「2007」的地方寫成「2006」,把「6」塗改成「7」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因此,大學生鄭南音總是嘲笑我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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