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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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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還是一個穿著運動衫的中學生,她渾身妖嬈,舉手投足都是屬於異鄉,屬於物質的氣息。我知道店裡穿梭的服務生們都在暗暗猜測我們的關係,這讓我尷尬,幾乎不敢抬頭看她。 「你為什麼不肯去留學?」她問我。 「我不想去。」 「撒謊。」她狠狠地瞪著我,只有在她故作兇悍的時候,她眼神裡那一點稚嫩才會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三叔的公司剛剛開張不到三年,現在周轉得其實不算好。」我淡然地說。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來付你的學費。你成績好,補一補英語,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說:「算了吧,與其欠你的,我寧願欠三叔的。」 「等你以後發達了,把錢還給我不就行了。」 「錢以外的東西,永遠都還不清。」我無意識地擺弄著包過方糖的紙。 「拜託。」她吃驚地揮揮手,丁冬一聲,把打火機扔在玻璃的檯面上,「除了欠債還錢之外,你總得有點自己的理想吧?你只有這一輩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點自己站穩,能早一點憑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就這麼簡單。」 她側著腦袋,凝視了我片刻,把一口煙噴到我臉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說,「我懶得理你。我怎麼會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弟弟。別人都還沒怎麼樣,你自己就先因為你是孤兒看扁自己。連賭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只配庸庸碌碌地一輩子活在爛泥坑裡,死到臨頭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做過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 我躲閃著她的眼光,什麼都沒有說。她永遠是這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深深地刺到別人心裡去。 我只能拿起她的煙盒,從裡面拿出一支:「能給我一支嗎?」 「當然,當然。」她大驚小怪地笑著,「你已經18歲了,連一支煙都沒有抽過,那像什麼話。」 窗外一陣悶雷不動聲色地壓境。那種轟隆隆的,似有若無的聲音令人聯想起深夜躺在火車裡面,耳邊充斥著的鐵軌和車輪間的對峙。「要下雨了。」鄭東霓喃喃地說,「而且是暴雨。」一道閃電就在這個時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臉。咖啡館的那些靡靡之音頓時沾染上了某種詭異的無力。 18歲那年,我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點燃了這輩子第一支煙。 隆冬的時候,鄭東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個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們都去送行了。三叔借來一輛七座的車,載著我們大家,穿越又漫長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機場。 高速公路是個好去處。因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為一望無際,所以讓人安心。我這麼想的時候,非常巧,鄭東霓突然笑了,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家鄉根本就不是龍城,而是這條高速路。」 「怎麼可能呢?」鄭南音使勁搖著她的小腦袋,「你可以說,我現在在龍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國,可是你總不能說,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麼話?你最多只能說,我在高速路上。」 然後她又非常大度地說:「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爭。」 「東霓,」三叔從駕駛座上轉過臉,手指著窗外,「你就是在那兒出生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方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排煙囪。以及煙囪們上空那片呈現出奇怪的土黃色的天空。 「怎麼可能?」她驚訝得杏眼圓睜,「這個地方離龍城有50公里。」 「這兒是清平縣。」三叔的表情裡掠過一點不自然,「龍城鋼鐵公司在這裡有個很大的分廠。出一些不在龍城做的鋼材。你爸爸他,在這兒工作過幾年,你出生以後不久他才調回到龍城的總廠來。」 「我還以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龍城總廠。」鄭東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們從來都沒有跟我說起過,我居然不是在龍城出生的。」 說真的,我也覺得意外。 小叔從副駕座上轉過臉,不緊不慢地說:「沒錯,你爸爸原先是在龍城總廠工作的。那個時候,你爸爸和他們廠裡另外一個人都在在追你媽媽。然後你爸爸在車間裡狠狠地揍那個人,差點一拳頭把人家打進一大鍋鐵水裡面。所以嘍,頭兒們罰你爸爸,把他調到清平縣來。然後,你媽媽從龍城追到清平縣來和你爸爸結了婚,過了好幾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龍城。」 小叔微笑了,心滿意足地欣賞著由他製造出來的,滿車的寂靜。 是三嬸先說話的,她的臉頰上泛著一絲紅潤,沖著駕駛座上三叔的後腦勺說:「喂,你怎麼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個呢?」顯然,女人們都會遭遇從靈魂深處爆發八卦的時刻,比如此刻的三嬸。 三叔有些尷尬地瞟了小叔一眼,小叔無辜地說:「這有什麼,孩子們大了,告訴他們也沒什麼不好。」 我和鄭南音愕然地對視了一眼,沒錯的,我想我們倆實在沒辦法把我們記憶中那個粉身碎骨的熱水瓶,跟我們剛剛聽來的故事聯繫在一起。 「太酷了!」鄭南音尖叫著,「好浪漫呀!爸爸,爸爸,」她興奮地拍拍前邊的椅背,「你有沒有為了搶我媽媽,跟人家打過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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