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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然後,有好幾個月,鄭東霓他們班,真的沒有交過小叔的任何作業。這當然是鄭東霓的傑作。她自己就是語文課代表,他們班又有那麼多心甘情願服從她的男生,和那麼多真心實意地願意表現自己不滿的女生,因此,鄭東霓成功了。大半個學期,鄭鴻老師收不上來任何一本作業。當然,這和小叔在學校裡受到的種種蔑視,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麼。整個學校都知道了,那個身敗名裂的鄭鴻老師還得應付一個公開跟自己做對的侄女。鄭東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盡全力傷害自己的親人,想要維持尊嚴。在別人眼裡,卻早已淪為笑話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語文課,小叔走上講臺之後,習慣性地,說了句「上課」。那天正好是班長請病假了,就沒有人來說「起立」。尷尬的一秒鐘的靜默之後,開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來,就在這個時候,教室的一角傳出來鄭東霓清脆俐落的聲音:「大家都坐下。」

  站起來的那十幾個人最為尷尬,他們環顧四周,發現站起身來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蕪裡枯死的樹木。有人把猶疑不覺的目光投向了講臺,但是沒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在擺弄黑板擦。

  當又有兩三個人站起來的時候,鄭東霓繼續說:「我剛才說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雖然不在現場,可是我能夠想像出來她平靜,淩厲的聲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說:「三叔,你們走吧,不要再管我們家的事情了。」

  於是沒有人再繼續站起來了,站起來的人有一半坐下了,當「上課起立」這個平時司空見慣的過場演變成一場陰謀的時候,他們覺得最好的選擇是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鄭東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裡,美麗地微笑著。

  「坐下。」她繼續抑揚頓挫地命令站著的幾個人。

  「鄭東霓,你不要太過分了。」有一個站起來的女孩子終於開始反抗了。她曾經是小叔最死忠的粉絲,即便是現在,也對小叔保存著最後一點尊重。這個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後的今天,她是鄭東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誇張。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鄭東霓懶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換了一個姿勢,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張無比華麗和溫暖的沙發裡,「你自己看看,現在是坐下的人多,還是站起來的人多?」

  「站起來,都站起來呀!」江薏甩了甩頭髮,朝著空曠的教室,不管不顧地喊著,「你們都怎麼了?你們難不成還真的怕她?」但是沒有回音。每一個坐著的人都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該投靠哪一邊,僅存的那幾個站著的人更加難堪了,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跟著江薏和鄭東霓作對。

  「鄭老師!」江薏轉過了臉,熱切地盯著講臺的方向。

  「江薏,請你坐下。」沉默了很久的鄭老師終於說話了,語氣很平靜,然後他說:「請大家都坐下,我們開始上課了。」

  寂靜。非常徹底,非常遼闊的那種寂靜。每個人似乎都在為鄭老師的退讓覺得尷尬,不忿,或者臉紅,除了他自己。他長長地深呼吸了一下,對著所有的人溫暖地微笑了,他說:「今天這節課,和上一節一樣,我們做現代文閱讀的練習。」

  從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講臺的時候,再也不說「上課」,也因此,沒有人「起立」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難看。

  已經過去了十年,我卻依然記得那天,那個幽暗的,飄著黴味的樓道裡潮濕和冰冷的氣息。因為我在不顧一切地奔跑,因為我不顧一切的腦袋裡充滿了瘋狂的,想打人、想殺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變成廢墟的念頭。從我不顧一切的眼光看過去,那個陰暗的走廊有一種蕭條的快感,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奔跑帶起了身邊的一陣風,我清楚地知道誰擋我的路我都格殺勿論。我的身體像個燃燒彈那樣,炸開了小叔的房間的門,那個聲響震耳欲聾。一個14歲的男孩子,想要表達自己的憤懣和不滿,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氣,還有什麼別的工具嗎?

  小叔從書桌上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說:「已經打過上課鈴了,你怎麼在這兒。」

  我重重地喘著粗氣,我說:「小叔。鄭東霓這麼囂張,為什麼你還要忍?」

  他笑笑:「誰的話傳得這麼快,怎麼連你都知道了?」

  「整個學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連自己的學生都怕。」我彎下腰,手扶著膝蓋,我的心臟像個黑子爆炸的太陽那樣,滾燙地敲擊著。

  「隨他們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靜地說。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對小叔表達出來一些情感,「我在乎。你為什麼要讓他們這麼對你。你為什麼不去告訴鄭東霓的班主任,告訴校長,他們聯合起來整你。」

  「西決,」小叔笑了,非常寬容的那種笑,「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等著找機會來給我難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門給別人尋開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那你辭職吧。」我說,「你別在龍城一中待著了。不是有的老師辭職以後到南方去教私立學校嗎,你也走吧,你還在這兒有什麼意思?」

  「你知道得還挺多。」他還是笑著,「別替我擔心,孩子,他們會忘記的。過一段時間,他們自然會對另外的事情感興趣,然後忘了在背後嘲笑我。」他從來沒有叫過我「孩子」,從沒有。

  「那現在呢?難道你就這麼忍著,什麼都不做?」

  「對。忍著,什麼都不做。」小叔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顫抖的,緊緊攥著的拳頭,「我能走到什麼地方去呢?這班學生們已經高三了,他們馬上就要去參加一個可能是這輩子最重要的考試。在這種時候,我怎麼能丟下他們。」

  「那就不能想個辦法教訓一下鄭東霓嗎?」

  「如果一定會有一個學生站出來,領著頭和我作對。我寧願是她,不是別人。」

  「為什麼?」我一拳頭搗在了那扇蒼老的門上,「小叔,就算你真的不喜歡小嬸了,你為什麼不能找個別的女人,為什麼偏偏是那個唐若琳!為什麼?」

  「西決。」他認真地看著我,「她已經離開學校了,她現在受的苦,一定比我受的要多得多。你答應我,不要再跟著別人罵她,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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