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西決 | 上頁 下頁


  不過讓我不高興的事情還是意想不到地來臨了。我們倆在樓下的時候,我意外地看見了鄭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裡咬牙切齒,但是表面上,還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我已經聽見了「男朋友」這三個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屬劃著玻璃一樣,在我的大腦裡發出刺耳到讓人牙齦發酸的聲響。

  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鄭南音家裡有兩個人都是他自己學校裡的老師,居然敢公然跑到樓下來等人。也不知道該說他勇氣可嘉,還是該說他簡直不把統治階級放在眼裡。他就那麼堂而皇之地站在單元門外面,頭一抬,看見了我。臉上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並且大方地跟我說:「鄭老師好。」

  相形之下,小家子氣的反而是我。於是我也只好風度翩翩地說:「你好,蘇遠智。高三啦,很緊張吧。」

  哪知這個小子不慌不忙地說:「現在的劉老師,是比您那時候要嚴得多。我今天就是來等鄭南音,一塊去上劉老師的輔導班的。」

  厲害。我不得不在心裡讚美。短短一句話,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並且堵得我沒話說,順帶著嘲諷我曾經教導無方。這孩子再長大一點,可以去外交部。於是我只能在心裡告訴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說:「那好,要好好學習。」然後拽著陳嫣趕緊上樓,但是還是不幸地聽見了他那句圍追堵截上來的:「鄭老師再見。」

  「你看見了吧?你全都看見了吧?」在電梯裡,我像個正在演講的希特勒那樣,憤怒地對陳嫣揮著手臂:「他就是這副死樣子。你看出來沒有,這個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學校裡就是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裡,而且還是文明禮貌地不把我放在眼裡!我靠!鄭南音那個丫頭就偏偏看上這麼個貨色。」

  「好了,西決。」陳嫣還是那樣,暖洋洋地微笑著,「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十幾歲的男孩子,喜歡在成年人面前裝裝樣子罷了。咱們還不都是從那個歲數過來的?我倒是覺得鄭南音眼光不錯啊,這個男孩子蠻帥的……」

  「帥你個頭!」我打斷她。

  「鄭西決。」陳嫣忍無可忍地搖了搖頭,一針見血,「我看你純屬嫉妒。你妹妹長大了,不再整天圍著你轉,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

  我裝作沒聽見,因為我知道她說得是對的。

  「不過,」陳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覺得這個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鄭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虧的。」

  「很好。那我就去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我乾脆俐落。電梯門就在這個瞬間緩緩移開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銀灰色,像是兩片鍘刀。

  不過仔細想想,陳嫣不是沒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過十幾歲的青春期。高中時候的我也喜歡跟整個世界鬧彆扭。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殊不知天下最大的傻B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為什麼那麼討厭今天的蘇遠智,因為他像極了那個時候的我。並不是不聰明,但是自認為自己聰明的程度遠遠超過實際的智商。沒錯的,當我像蘇遠智這麼大的時候,我高三,鄭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為一條輔助線跟老師強嘴,想要證明是我對了他錯了。那個老師也是沒有風度,站在走廊裡開始罵我。於是我一點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面紅耳赤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鄭南音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圍觀的人群中的。我只記得她勇敢地跑了出來,站在我的身邊,小小的一個人,那麼寬大的校服,個頭那麼矮,卻毫不猶豫地擋在我前面。她倔強地仰著臉說:「老師,為什麼你就一定覺得你是對的我哥哥是錯的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師你只不過是個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可是我哥哥將來是要去清華的!」

  她這句話一說出來,整條噪雜的走廊在一瞬間寂靜了。後來發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導處,找家長,寫檢討。我站在她們班外面,透過玻璃,看著小小的鄭南音抿著嘴,一個人在寂靜的,空曠的教室裡寫檢查。寫了一遍又一遍——檢討要寫得夠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可是我只能站在走廊裡看著,沒有辦法替她分擔一點點,她們的班主任甚至不准我進去陪她。

  沒有人知道,後來,當我拿到那張「師範大學」的通知書的時候,當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發揮失常的時候,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鄭南音。她曾經忍受了滿滿一個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過是為了要維護我,只不過是因為她曾經那麼斬釘截鐵地認為我會去清華。

  但是現在,她要去不計後果地維護另外一個人,要去斬釘截鐵地相信另外一個人了。那個倔強的,孤單的教室裡無助的側影,再也不關哥哥什麼事。

  可是想想看,18歲是多麼美好的年紀。整個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條輔助線那麼簡單。因為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恨情仇,原則和夢想,光榮和尊嚴,全都可以因為一條輔助線而起。什麼都沒有經歷過,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讓你心裡把什麼都經歷一遍。那就是所謂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會再有第二次的。

  鄭南音站在客廳裡,穿著一身鄭東霓送給她的新衣服。對我們倆粲然一笑。那副光彩照人的樣子足夠讓一個小男生發呆。這麼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為我剛剛在回想她小時候的關係,恍惚間,人生的確如夢。

  「哥哥!陳嫣姐姐!」難得的,她給了陳嫣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語氣複雜地明知故問。

  「陳嫣來了,坐著,馬上就開飯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廳裡對弈,見著陳嫣,習慣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飯之前回來。」鄭南音像個慣犯一樣,動作輕巧地往門邊跑。

  「你去哪兒?」三嬸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不緊不慢地問。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呀。」鄭南音不耐煩地說。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用不著穿成這樣,回屋裡換套衣服再走。」三嬸今天是怎麼了,平時她說話的時候很少使用這麼乾脆俐落的命令口吻。

  「媽媽——來不及啦。」鄭南音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來得及就是來得及,我要你換。」三嬸的語氣裡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我不,我就不換!為什麼?」鄭小兔的牛脾氣果然上來了,我沒有忽略,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偷偷地往我們這邊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陳嫣。我知道,若是陳嫣不在場,為了能順利出門,她說不定就會去換衣服了。可是現在就絕對不行,她不能在陳嫣的面前丟這個臉。我們鄭南音寧願不要活了,也不能讓陳嫣知道,她不過是個必須連穿衣服都得聽媽媽話的可憐小屁孩。

  「為什麼?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麼?」三嬸的聲音都有一點發顫了,於是我明白,三嬸不是在小題大做,只不過是在借題發揮而已,「不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課就要有個上課的樣子,穿得那麼妖裡妖氣的像是要去上課嗎?你要穿給誰看?」

  「我——」鄭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戰了,「我一定要穿給別人看嗎?我就穿給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麼難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著自己開心,不行嗎?」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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