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西決 | 上頁 下頁


  「賤嘴。」她的眼神明顯有些意外,「我沒想到,原來你也有志向,是繼續做這個家裡的『三叔』。」

  「沒錯,就這麼簡單。要是我真的能做得像三叔一樣好,是我的榮幸。」

  「為什麼?」她問我。

  「鄭東霓,」我說,「你不是孤兒,你永遠不會明白。」

  「我和孤兒有什麼區別?」她倉促地一笑。

  鄭東霓的婚事,就這麼成了定局——我這個說法並不確切,準確點說,在全家人反對無效只好對她表示祝福的時候,她才宣佈她和熱帶植物在法律上已經是夫妻。她這次回家來只不過是來辦簽證需要的手續而已。大家恍然大悟,更加無話可說,只好團結一致地幫她準備所有申請簽證的檔,以及行裝。也不是全家人吧,不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小叔的點評最為幽默,當他聽說了鄭東霓老公的專業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說:「好。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熱帶植物,也是好的。」鄭南音在一旁笑得差點斷氣。

  三叔只是對她說:「一切當心。別勉強自己,不習慣就回來。」我記得三叔在鄭東霓執意要休學去新加坡的時候,也只是說了這麼一句話。鄭東霓在這個家裡地位有點微妙,因為沒有人把她完全當成孩子來鎮壓,她又不可能和長輩平起平坐。所以,有些時候,三叔跟她說話的語氣異常尷尬,常常是連稱呼都省了。這一切的源頭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吧,很多年前的鄭東霓是個讓大人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她的孩子。比如說,那個下午,那個我和鄭南音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下午。

  那時候,我九歲,鄭南音還不到四歲。那明明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三叔帶著我們倆去大伯家,說是要拿什麼東西。

  可是走在樓道裡的時候我們就聽見門裡面有隱約的爭吵聲。三叔見怪不怪,還是敲了門。大伯來給我們開門,沒有表情地掃了我們一眼,除了頭髮有點亂,看不出爭鬥的痕跡。他知道我們什麼都聽見了,我也知道他知道我們聽見了。他毫不在意,對大媽說:「去倒茶。」大媽斜靠在沙發上,惡狠狠地看著他。那時候大媽還年輕,她是個好看的女人。他們總是這樣,爭鬥的時候,旁若無人。大媽突然間微笑了,嘴裡耳語一般地重複了一遍:「倒茶?」然後妖嬈地站起身:「好,倒茶。」說時遲那時快,大媽舉起暖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砰」地一聲巨響,簡直是董存瑞的炸藥包。她一邊微笑一邊大喊,臉上的表情因此變得扭曲之至:「我他媽恨不能亂刀砍死你,你叫我倒茶?你叫我倒茶?我操你媽!」三叔撲上去攔住了大媽,就在這個時候,大伯不緊不慢地把地上的暖瓶撿起來,不緊不慢地把瓶塞打開,最後,把裡面的東西就這麼傾倒在地板上。熱水,還有破碎的壺膽。像是一面鏡子的碎片,清脆地墜落下來,一片炫目的銀白色琳琳琅琅地鋪滿陳舊的地板,熱水的白氣開始緩慢蒸騰,讓這屋子頓時鬼魅橫生。

  然後,大伯就像魔術師那樣,伸手往地下那麼一抓,一把銀色的壺膽碎片就像一尾銀魚那樣被他牢牢抓在手心裡。燙不燙,誰知道,反正他臉上的表情幾乎是怡然自得。他輕而易舉地就從三叔手裡把大媽搶過來,駕輕就熟,然後,把那捧銀色的碎片塞到她正在喊叫的嘴巴裡。他幾乎是興奮地:「咽下去,我叫你咽下去。臭婊子我倒要看看是誰整死誰——」大媽悶在嗓子裡的掙扎聲變得沉悶而嘶啞,但是依然拼了死命地掙扎。

  我說過了,他們倆在折磨對方這件事情上,天賦異稟。

  鄭南音「哇」地哭了。像只嚇破了膽的小兔子那樣瑟縮在我的身後,我緊緊地抓起她顫抖的小手,可是沒有人知道我也膽戰心驚。我低下頭才發現,一股細細的水流順著鄭南音粉嘟嘟的小腿流下來,弄濕了她粉紅色的小裙子。於是她哭得更加可憐——她不到四歲,可她比某些成年人懂得羞恥。

  三叔放開了大媽跟大伯,飛奔了過來,把鄭南音一把抱起來。時隔多年,我都沒有忘記三叔的眼睛掃過他們倆時,臉上那種徹頭徹尾的嫌惡。三叔拍著鄭南音小小的脊背,幾乎是慌亂地說:「南南,乖乖,不怕,不怕。」然後三叔騰出一隻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對我說:「咱們走。咱們現在就走。不管了,誰想死就讓誰去死。」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激動,幾乎是推搡著我到了門口。就在這個時候,鄭東霓打開她小屋的門,走了出來。

  她那時候才十二歲,可是已經有了種說不出的端莊。她高傲地仰著臉,踩著一地晶瑩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一言不發。我不會忘記她那時候的眼神,若無其事,冷若冰霜,就好像眼前那對廝打嚎叫著的男女是樣沒有生命的東西,比方說,一個指示牌,一個路標。我的大伯大媽卻頓時安靜了。大伯氣喘吁吁地,頹然鬆開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媽一邊哭,一邊把嘴裡的碎片吐出來。有一抹刺眼的血跡掛在她的嘴角,是戰敗了的,骯髒難看的旌旗。

  接著,鄭東霓慢慢地走向了我們。那個時候三叔已經站在了門外,一隻手抱著鄭南音,一隻手拖著倒楣的,還有一隻腳在門裡面的我。鄭東霓使勁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蹌地推到了門外面。然後緊緊地握著門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

  我清楚,她聽見了三叔那句充滿了憤怒甚至是蔑視的「誰想死就讓誰去死」。

  鄭東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聽見了。

  三叔放開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幾乎是遲疑地說:「東霓,跟三叔走,三叔帶你們去看電影。」

  鄭東霓只是專注地看著他,搖頭。固執地後退著,想要掙脫三叔的手,儘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幾號。別人的眼睛裡面只不過是兩個小小的黑點,她不一樣。她的目光深處有兩個淩晨一點的夜晚。萬籟俱寂,沒有任何聲息。

  三叔繼續抓著她的手臂,她繼續掙脫。而我,就在旁觀著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幾秒鐘之間,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長大成人之後都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東西。

  比如難以啟齒的歉意,比如無地自容的倔強,比如無法化解卻可以忍讓的溫柔,比如一起經歷過羞恥和仇恨之後的才會出現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終,是三叔先放棄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長歎一聲:「東霓,你這個孩子。」鄭東霓沒有表情,她只是說:「三叔,你們走吧。別管我們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濕了,趕緊給她換,不然會感冒的。」

  印象中,從那一天起,在這個家裡,鄭東霓不再是個孩子。似乎沒有人像大人訓斥孩子那樣訓斥過她,哪怕是在她闖禍的時候。

  如今,在我靜靜地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許多的畫面紛至遝來,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來時候的夢境。然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管鄭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來鄭南音的ID是我們大家的集體創作。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情來。不過有時候,回憶就是這樣的,一點邏輯也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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