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西決 | 上頁 下頁


  三嬸是個好媽媽。我感慨地想。不知道鄭南音自己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個人這麼在意她的想法和感覺——哪怕是不理解也要盡力維護,這是多大的福氣。

  「鄭西決,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鄭南音的聲音比先前略微安靜了一點,斜著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想要做媚眼如絲狀,但是沒掌握其中要領,像個需要矯正斜視的可憐兒童。

  「壞的。」我回答。

  「就知道你要先聽壞的。」鄭南音歎了口氣,「我媽告訴我說,大姐頭要從北京回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的車,說不定現在已經到家了。」

  「鄭東霓。」我想也許有事情發生了。

  「嗯。」鄭南音點頭,「今天中午,我媽告訴我的。其實我也不清楚。聽說她好像要跟一個男的去美國結婚,大伯和大媽都不同意——」

  然後她就尖叫了起來:「你想死啊鄭西決,你幹嗎要上南九路?你不知道南九路過了5點不能左拐嗎?」

  「大不了我從雲錦巷穿出去,你喊什麼。」我說。

  「回頭咱們三個人一起去吃飯,讓她好好給咱們講講。」

  「鄭南音,是我們倆出去吃飯,沒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補習班上課。」我惡毒地更正她,「現在說好消息。」

  「好消息是,」她鄭重其事,「我戀愛了。」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而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噩耗。

  或者我有必要講講我的家。我的家庭比別人的略微複雜一點。主要人口包括:我的三叔、三嬸、鄭南音和我。我沒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是鄭南音的二伯二媽,死于我十歲那年。因此,十幾年來,我在三叔三嬸家長大,和鄭南音稀裡糊塗地分享著她的爸媽以及這個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這個傢伙智商低,從不跟我計較。除了我們四個之外,還有一個常常來蹭飯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學教書,他教語文,我教物理。爺爺有四個兒子,因此老爺子早早地就決定要把「東西南北」四個字嵌進四個孫子輩的名字裡。我小的時候總是聽爺爺說,最小的孫子,也就是小叔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要叫北北。諧音就是「貝貝」。可惜,小叔沒有孩子,更糟糕的是,他是一個離婚多年的老單身漢。我們的爺爺在三年前死於睡夢中,有生之年,他都沒有看到他的鄭北北。

  幾年前,這個家裡還有第五個人,就是我們的大姐鄭東霓。她的情況更為混亂,有時長住,有時短住,有時和小叔一樣只是來吃飯而已。如此這般,她做三叔三嬸家的編外成員直到她考上大學為止。為什麼?因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鄭南音的大伯大媽,是一對千載難逢的極品夫妻,崇尚暴力,熱衷於侮辱對方。他們倆的吵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拌嘴,而是真正的搏鬥。只要你見過一回,你就會相信,這兩個人對生活源源不斷的熱情,恰恰來自於長年累月的相互攻擊跟詆毀。我記得奶奶活著的時候,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東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個爺爺的孫女兒,可是,人真是有命的。」

  女人,碰到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的時候,就喜歡把命運、緣分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當後盾。她們擅長不問原因地接受現實。奶奶如此,三嬸如此,連現在只能算是半個女人的鄭南音也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這個嗜好。命運,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說服我的東西。但是我不否認,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媽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大伯為人遠比三叔豪爽,無非是喜歡多喝幾杯;大媽漂亮,還總是喜歡跟我們這幾個小孩子沒大沒小地玩鬧,可是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為什麼一瞬間就可以跳起來面目猙獰地拼命,一直廝殺到地老天荒,滿室狼藉。我同樣不明白,記憶中,我的爸爸媽媽看上去也是一對普通人,但是,但是我們全家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默契地不去談論他們的驚人之舉。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其實沒什麼難的,如果要我來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覺得四個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們相愛。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不善言辭的人,他們兩個都偏瘦,並且蒼白,有種夫妻相。十歲那年冬天,天氣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們帶我到公園去玩。在一片蒼灰色的寒風中,爸爸突然提議,我們三個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後爸爸跟我說,這樣,我們三個人就可以互相來暖手。說這話的時候,媽媽抬起被凍紅的臉,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視一笑。

  三天以後,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設計院裡。他從來不知道他自己已經有很嚴重的心臟病。聽說,他們來到我家告訴我媽媽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媽媽只是沉默了一下而已,然後她就笑了,說:「我去廚房給你們沖茶。」客人們面面相覷。就算是暴風雨前的寂靜,我媽媽也未免太寂靜了一點。就在幾位客人不知所措的這幾秒鐘裡,我媽媽乾淨俐落地從廚房的陽臺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樓。我就這麼變成了孤兒。

  這就是傳說中的生死相隨了。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至於那個十歲的孩子,就像是這場精彩的大戲中間插播的廣告,大可忽略不計。

  三嬸一開門,我就聽見了屋裡傳出來鄭東霓無所顧忌的大笑的聲音。

  「東霓姐姐,東霓姐姐——」鄭南音英勇地沖進去跟鄭東霓擁抱。

  「我想死你了,鄭小兔。」鄭東霓恐怕是這個家裡唯一一個自覺自願叫她鄭小兔的人。

  我站在一邊,看著她們倆像和麵一樣把對方捏來揉去,歎為觀止,女孩子虛偽起來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個月以前才見過面,平時也斷不了電話、網聊什麼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以示姐妹情深。

  鄭南音終於被三嬸轟到房間裡去換衣服。客廳裡頓時安靜下來。鄭東霓笑吟吟地看著我,點點頭:「鄭西決,你越來越帥了。玉樹臨風。」

  「別跟我來這套,假惺惺的。」我笑。

  「掃興。」鄭東霓把頭一偏,栗色的卷髮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胸前,「我本來等著你說我才是越來越漂亮。」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老奸巨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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