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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雪白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就像一場夢中倏忽而降的大雪,掩蓋了所有昭昭的氣息。護士告訴我,她出院了。我說這怎麼可能,她剛剛才被搶救過。那個護士淡淡地說:「對啊,她前兩天住ICU,押金全都用完了。我們給她在龍城的親戚打電話,要他們來交錢,結果來了一個人,給她辦了出院手續,剛走沒多久吧。」

  「她怎麼可以出院嘛!」我想是耍賴那樣對這個沒有表情的女人喊了起來,「你明明知道她不能出院的!你直接殺了她算了!」

  她用一種「見怪不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有什麼權利決定病人出院不出院?是她家的人說不治了,主治醫生也簽了字……」

  我聽不下去了,轉身跑出了病房,在門口撞到了那個我最喜歡的護士長,我猶豫了一下,又跑了回去,不容分說地搶過來她手裡的一個筆記本,寫下了我的電話,「對不起,要是昭昭又回來了,我是說,萬一您又看到她了,給我打電話,謝謝您,拜託啦。」然後我又開始奔跑,因為我害怕聽到她拒絕我。

  我需要穿過半個城市,才能到達她之前借住的,江薏姐的家。黃昏讓我膽怯。要是她不在這裡怎麼辦呢?鬼知道她的親戚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到底要不要給哥哥打電話呢?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哥哥在學校裡一定很忙的……實在找不到的時候再說吧,總不能什麼都依靠哥哥。鄭南音我命令你冷靜一點,你聽見沒有你給我冷靜一點,你再這樣像個強盜一樣砸門鄰居該報警了,你就算是把門拆下來她不在就是不在啊……

  門突然打開的時候我像個丟人的木偶那樣一頭栽進了屋裡,幾乎半跪在地上,像是給昭昭請安,惱羞成怒地盯著她,「誰叫你出院的,你有沒有腦子啊,你這樣會把我哥哥急死的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懂事呢?你家的親戚沒有人性你以為誰都像他們一樣啊,哥哥今天就去學校裡幫你想辦法了!學校有救助困難學生的基金的一定可以弄到一點錢。你現在給我滾回醫院去你聽到沒有啊……」

  她安靜地打斷了我,「我用不著學校,沒有人會幫我的。」

  她整張臉都洋溢著一種乾淨的,溫度很低的淒迷。真奇怪,此時此刻的她比平時的任何時候都像個女孩子。她穿了一件領口很大的白色裙子,短短的裙擺像是層層疊疊的香草聖代。她的短髮長長了些,有點蓬鬆地遮擋住了她的額頭。她居然塗了口紅——我認識這個顏色,這口紅是她在我們家住的時候,我送給她的。

  客廳深處半開著的房門邊匆匆閃過了一個人影。我希望我沒看清楚那是誰,但是,我就是看見了。

  她由衷地對我笑著,她說:「南音姐,你走吧,我真的約了人,我有事情。」

  我不相信。

  幕間休息 陳宇呈醫生 03

  高貴的人打得贏自己的欲望,無論那欲望有多麼高級。陳星宇醫生一直相信這個。他當然不符合這個標準,只不過,他認為自己不像大多數人那麼熱衷於自圓其說。不過吧,還是要寬容些,人類本來就是在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的過程裡慢慢建立文明的。

  淩晨五點,家鄉的弟弟發來了短信,短短的一句話:「奶奶死了,剛才,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那短信裡自然是有一個錯別字,弟弟把「安詳」打成了「安詳」,他討厭這樣的錯誤,他覺得宣佈死亡的短信都要寫錯字,十分低級——準確地說,居然在這種時候都不肯遮掩一下自己的低級。在他眼裡,弟弟一直都是那麼低級的人,儘管他們其實感情深厚。

  所以他六點半就抵達了醫院,這個鐘點,找個好車位就不難。他需要提早安排一些事情,然後等大家都來上班之後再去請假回去奔喪,一天的假就夠了,加上首尾的兩夜,他剛好能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診之前趕回來。他沿著斜坡走上來,發現地庫平時的出口還沒有開,於是只好從一個骯髒角落繞行,那裡有一個踹一腳就自動敞開的鐵柵欄,每根鐵條都裹滿了髒得可疑的鏽渣。於是他就撞到了那群早起鍛煉的老人。這柵欄開出來的們,通向和醫院一牆之隔的專家宿舍區,也就是說,這群老人都曾為這間醫院工作過半個世紀。

  他們對擦肩而過的他視而不見,成群結隊地,一邊甩手,一邊沿著小徑側著走——據說是為了鍛煉小腦吧,不過這讓他們看上去像一群邪教徒。他們中過半的人已經忘記了畢生的知識和經驗;忘記了他們在某些荒誕的年代裡需要抵上前程甚至生命去保護的科學;忘記了那些俄文翻譯過來,原著者是蘇聯人的厚厚的故紙堆;忘記了他們曾經一遍一遍跟病人重複的話——他們如今只知道打聽,傳播,共用,並篤信任何一個可以讓他們活得更長的食譜或者偏方。行醫一生,尚且如此。在陳星宇醫生更年輕的時候,他也曾恐慌地想過這是否就是他此生的盡頭。現在,他卻只在心裡微微一笑:這個國家的人民快要瘋了,如此鍥而不捨,孜孜以求,只是為了活得更久——所有對「尊嚴」略有渴望和要求的人都會被視為「不知死活」,然後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淹沒、他偶爾也覺得寂寞。當他在心裡像此刻那樣微微一笑的時候,他也希望腦子裡能浮現一張臉孔,可以跟他相視一笑。其實——那張臉孔或許是天楊的,但是他沒有往深裡想。

  因為他想起了奶奶。她九十三歲,所以,「安詳」地離去是幸福的。

  童年時曾有那麼一個傍晚,母親出差了,父親單位裡有事情走不開,因此,他只能去奶奶家裡寫作業。他故意放慢了做功課的速度——功課從來沒難住過他,能難倒他的總是時間。童年裡,歲月漫長地令人恐懼,他不知道這些時間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過完。只有過完了,他才能長大。奶奶看到他已經開始對著文具盒出神,就跟他說:「過來吧,和我一起禱告。」

  奶奶說:「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其實除了她自己的名字,奶奶基本上只認得三個字,就是「毛澤東」——所以,她究竟是怎麼背下來這些聽上去繞口的主禱文的呢?上帝難道也像他的小學老師那樣,誰背不會主禱文就要留在教堂裡罰抄50遍麼?行不通的,奶奶不會寫那麼多的字。他只好閉上眼睛,在心裡跟那個或許比他的老師要好脾氣的上帝說:「請你讓我爸爸快點來接我回家。」——但是父親終究沒有來。那晚他甚至不得不留宿在奶奶那裡。

  在生命的最後十年裡,奶奶跟人聊天只有兩個話題:第一,要信基督;第二。我的兒媳婦是一個壞人。這個饒舌、刻薄、沒什麼同情心的奶奶唯一的可愛之處,就是——她是真的不怎麼怕死,病入膏肓也泰然處之。所以,他是在過了三十歲以後才開始真正尊敬她。尤其是當他越來越瞭解自己,發現自己尖刻和寡情的一面跟奶奶非常神似的時候,他就希望,他也能遺傳到她沉澱在骨頭裡的,那一點點由衷的驕傲。

  願她安息。

  昭昭站在樓群之間,噴泉的旁邊。她白底藍條的病號服下面,穿了一雙鮮紅的球鞋。她突然一躍而起,然後就踩在了噴泉池的邊緣上,又閃電般地跳了回去,落地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如此這般反復了好幾次,那道大理石畫出來的冷硬的線一直無動於衷,紅鞋卻也毫不在意。似乎是這樣的清晨太過沉寂,只剩下了女孩和時間兩個人相處。所以她只好想想辦法,跟重力做個遊戲。

  他本想和她擦肩而過,可是女孩揚起臉,凝神靜氣地注視著他走過來。看著她突然間羞澀起來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對她點了點頭。女孩說:「我今天醒得特別早,我在等著七點。」應該是看到了他眼裡很茫然,她補充道:「這個噴泉,一般是七點開始噴水的。」她笑了,「住在這兒這些天,要是我醒得早,我就喜歡等著它噴水。今天,我醒得有點太早了,病房裡好無聊,我就下來等它。」

  他也笑笑:「等吧。」然後他終於可以經過她,他感覺到女孩的眼睛專注地凝在他的背影上面,是熱的。他其實知道,他在這孩子心裡是有分量的。他也知道,那種期盼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期盼。她心裡盛滿了因為青春期和絕境激發的柔情和欲望,然後他就不幸地被選作了載體。她和一般女孩子到底不同些,她骨頭裡有比她們更多的悽楚——因為病,也因為倔強。所以她的傷心倒也不會像她們的那般廉價。每一次帶著學生查病,他都需要對她的眼睛視而不見。言語間,她總會提起當年。「那個時候您給我的藥,現在還要吃嗎?」「您在我笑的時候就這麼說,為什麼到現在還是這樣呢?不是說,醫學發展得很快嗎?」……她以為因為五年前他們就已相識,他就理所當然地應該另眼看待她。也不僅是她吧,人們都會犯這種錯,自以為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不同的——如果她是那些就連情感都粗製濫造的人,倒也罷了,可她不是。

  有時他心裡也會暗暗地想:孩子,你為什麼不去喜歡你那個倒楣的老師?他才是最理想的,陪你演對手戲的人——還是太年輕,經驗不足,所以選角失誤了。

  他知道她眼下處境艱難。用不著聽護士們嚼舌頭,就憑她這次住院以後她爸爸從未出現,便能判斷出異狀。當然了,那些護士們充滿熱情的討論更加從各個側面豐富了他的信息量:那起前段時間也算是公共話題的爆炸案,那個自身難保的父親,那群冷漠或者說冷酷的親戚,還有,那個善良得如同傳奇的鄭老師。就像是一支爛得令人歎為觀止的球隊卻擁有一個布馮那種水準的守門員——「鄭老師」就在女人們口口相傳且無限誇大的世態炎涼裡,被深化成一個悲壯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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