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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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跟你說,我可能……得晚幾天回龍城。」 「哦,知道了。晚幾天呢?」我甚至有點開心,他質疑的停頓後面沒有接更糟糕的內容。 「你在呢沒了兔子?」他語氣驚愕。 「什麼怎麼啦,你說要晚幾天回來,我問你日期嘛……」 「你居然沒有尖叫,耍賴,還有發脾氣。太陽肯定是從四面八方出來了。」他誇張地感歎著。 「人家在辦公室嘛——」對著無一人的辦公室,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主管跟同事都在啊。」——你看,跟至愛的人撒謊,原來如此簡單。 「鄭南音,你也有今天啊。」他笑了,「我幫一個師兄做程式,沒想到那麼複雜,但是再推遲一個禮拜就一定可以回家去了,乖乖地等我,行麼?」 「知道了。我現在得去做事情了,得去樓下拿人家做好的標書。」我當然沒有任何標書要去拿,我只是想給雙方一個掛斷電話的理由。 「南音?」 「幹嗎?」我咬緊了下嘴唇。 「我想你。」 「我也一樣。」 是的,我想你。這件事情,我沒有撒謊。 一個同事走進來,詫異地說:「哎,妹妹,你還沒走?」我茫然地把眼睛從手機上挪開,看著他,「沒有。」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那麼真誠地跟他微笑著,「只管讓我去做事情,她說了回來要檢查我有沒有弄錯的。」 同事開心得像是在聽相聲,「你剛才跑出去複印以後,她就下班走人了,誒妹妹,你也太可愛了吧?要不是我把手機忘在這兒回來拿,你打算等多久啊?」 那個同事總是會把手機忘在辦公室裡,然後再折回來拿,一年半以後的某天,他一如既往地轉回辦公室拿手機,那一天有不少人在加班,還有人取笑他,說他好不容易逃掉了,為了個手機在返回來,也不怕被經理撞到又派下活兒來,究竟是怕錯過誰的電話。他就這樣一邊跟大家調笑著,一邊躲避著經理下了樓,在距離寫字樓不到三百米的路口,被一輛失控開上人行道的越野車撞死了。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突然想起2009年那個盛夏的黃昏。他笑著對我說:妹妹,要不是我把手機忘在這兒回來拿,你打算等多久啊? 要不是他又把手機忘在那兒回去拿,他能活多久啊? 又到了週末的晚上,大家都到齊了。小叔剛剛開會回來,跟大家不停地講著外地的見聞。告一段落之後又仿佛覺得,應該對家裡近期內的狀況表示一下適度的關心。於是仰起臉,天真地看著姐姐,問:「東霓,後來你又去跟那個醫生了嗎?姓什麼來著……我現在的記性真是退化了……」陳嫣不動聲色的用關節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姐姐懶洋洋地環顧著大家,眼睛在我爸爸和我媽媽之間游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了媽媽。「三嬸,三叔,明天,我媽媽結婚。她要我……邀請你們。當然了,」她急忙補充道,「我就是帶個話而已,你們不想去,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我和你三嬸的意思是,」爸爸放下了筷子,沒忘記跟媽媽略略地對看一眼,「我們還是不去了,沒別的意思,但是我們去的話,怎麼說也還是彆扭。就讓你們這幾個孩子去算了。」「是。」媽媽極為順手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頭,「這個丫頭就代表我們了,西決要是有空的話,也可以跟著。孩子們替我們上紅包,你媽媽看到也明白的,我們的意思都到了。」 「也不知道,」小叔的視線落在那盤香酥雞和涼拌海帶絲的碟子之間,不知他在看什麼,「大嫂這次找的那個人,脾氣好不好?」 「那個人」是個六十多歲,瘦得皮包骨的小老頭—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大媽的現任丈夫。大媽倒是鎮定,眼光在我、哥哥、姐姐,以及雪碧身上晃了一圈,簡短地說:「那個最大的是我女兒,剩下的,也都是我們家的孩子。」那男人尷尬地點點頭,沖我們彎腰的樣子很像一隻略成人形的蝦精——修行得還不到家。我們幾個人也一樣尷尬地沖他點頭,哥哥帶頭說了句:「您好。」——鬼知道該稱呼他什麼,總之,使用「您」這個字是不會錯的。 大媽比去年胖了一點,看上去氣色就跟著勻淨了起來,但是輪廓依舊有種松松的頹氣,不過她很努力地塗了茶色眼影和棕紅色的唇膏。並且,勇敢而毫不含糊地穿上了大紅色的裙子。花飾中的滿天星有意無意地掃著她胸口的肌膚—那裡佈滿了淺淺的色斑。其實我是剛剛才發現一件事情,曾經的大媽,有讓我害怕的時候,有讓我覺得想躲遠點的時候,有讓我不可思議的時候……但是,她臉上從沒有過暮氣的。即便是大伯去世的剛候,那種深入骨髓的哀傷也沒能讓她的眼睛裡浮上來暮氣。她一直都是個色彩明亮的女人一即便早已色衰。但艦在,它們就在那裡籠罩著,她越勇敢,暮氣聚集得就越深。它們拖著她,讓她的嘴角下垂,讓她的髮際線下垂,讓她的法令紋下垂,總有一天把她整個人不動聲色地拖到柏油路下麵去。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南南,今天要吃好,隨便一點。」—她沒有招呼任何人,除了我,好在漫長的歲月中,所有的人都漸漸習慣了不跟她要求什麼「禮數」。「其實今天沒請什麼人,」大媽補充了一句,「那一桌是他家的親戚,另外兩桌都是教友,最後一桌就是你們幾個。」然後她就離開了,挽著「蝦精」去招呼那兩桌教友。 姐姐跟我說過,大媽和「蝦精」是一起念《聖經》的時候認識的。——還是別叫人家「蝦精」了吧,我們畢竟坐在人家的餐館裡,這間開在龍城市郊的小餐館看上去險些就要湮沒在周圍的汽車修理廠和輪胎鋪子之間,估計那些坐在一堆堆廢棄輪胎上吃盒飯的工人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們這兒在舉辦喜宴。所以,或許可以稱他為「蝦老闆」? 我希望蝦老闆是個真正的平庸的男人。我也希望《聖經》能夠真的教會大媽一些事情,比如,真的學會忍耐平庸的男人,以及他身後的那種荒涼的生活。仔細想想,其實姐姐和大媽,真的很像。公平地說,我的爸爸媽媽之所以能幸福地生活著,哈恰因為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絲毫不覺得腳下的大地荒蕪,所以他們可以在那上面很輕易地種出繽紛的花朵。並且相信,花開就是唯一的意義。但是大媽不是那種人,姐姐也不行,在等待花開的時間裡,她們就已經被這滿目蒼茫擊垮了,即使花會如期開放也沒用,她們早已不再相信任何良辰美景。不愧是母女。 那麼鄭南音,你自己是哪一種呢?我不知道。 姐姐百無聊賴地輕輕推了一下面前空的玻璃杯,它沿著桌布上多鋪的那一層塑膠薄膜滑行了一點點,像檯球那樣,跟雪碧面前的杯子撞了一下。挪出來的那一點點空隙,正好足夠讓姐姐把她的手機放在上面。她又有意無意地,朝螢幕上看了一眼。「你手機又換新的啦?」我湊過去想看仔細,雪碧在旁邊笑笑,突然過來趴在我的耳朵邊說:「上一個手機,是前幾天跟小弟弟的爸爸打電話的日創候被她摔裂了。」雪碧言語間那種神秘的興奮立刻傳染給了我,我也覺得開心了起來—只要想像一下那個場景,以及倒楣的方靖暉。 雪碧又補充了一句:「這一個,今天說不定也會摔壞的。」「發生了什麼事?」我低聲地問雪碧,「決點講嘛。」「陳醫生說了可能會跟姑姑一起來婚禮,但是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才說有事情,趕不上了。」 姐姐的眼神冷冷地沖我們這邊斜了過來,不緊不慢地說:「當心我撕爛你的嘴。」我跟雪碧竊笑著對看,估計彼此都認為「你的嘴」指的是對方的,跟自己無關。不遠處那兩桌的教友似乎是為什麼事情爭執了起來,好像是主持婚禮的牧師打來電話,說要晚到一會兒。有人說:「馮牧師是個好人,就是沒什麼時間觀念。」還有人說:「不然先開席算了,馮牧師來之前不要喝酒就好。」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反對道:「那怎麼行。」不知是誰,抬高了嗓門提議著:「在牧師趕來之前,大家先唱唱歌好了,也算是恭喜新人。」這個提議倒是贏得了大家的贊同。姐姐突然坐正了身子:「西決到哪裡去了?」哥哥的位子不知什麼時候空了,就連剛剛說要去洗手間的昭昭也一直沒回來。雪碧像個小婦人那樣嫺熟地撇撇嘴:「幹嗎要帶她一起來嘛,又不是我們家的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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