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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周圍的人誰也不會在乎,我其實略微倒退了幾步。我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懸在空氣中的右手,我想問它,為何這麼順理成章地在第一時間放棄了昭昭呢?為什麼我在挪開它的時候竟是如此的如釋重負呢?難道我自己也覺得昭昭至少應該面對一下眼前逼近的現實嗎?昭昭不是無辜的嗎?還是,我自己也覺得,她有一點活該呢?不對,昭昭沒有錯,所以是我忌妒她嗎?——沒有,沒有,不會,我從沒有真的從心裡嫉妒過什麼人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聽說她其實是個大小姐的時候,也只是蜻蜓點水地忌妒了一下,然後火速就忘記了。

  是因為我一直不肯承認,我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喜歡昭昭吧?我甚至從來不允許自己像雪碧那樣大膽地冷笑一聲,說:「我不喜歡她。」她從來沒有回饋過我希望和她交換的情感,或者說,很少。在準確點,她所有和人相處的方式讓我看不出什麼「交換」的跡象。所以我便只能當她同樣不怎麼喜歡我。她渾身上下那種暗藏的力量又在隱隱威脅著所有人,讓我必須極力地告訴自己「我是姐姐,所以我得有一點風度」才能和她維持友好的局面——終於全部承認了,真不容易呢。

  就在這對自己坦然的一秒鐘,我看見了昭昭像雕塑一樣線條分明的側臉。因為線條分明,所以那麼多的愛上就像是被熟練的匠人迅速地塗抹其上的水泥,均勻地籠罩著,沒有在額頭那裡厚一分,也沒有在鼻尖那裡薄一分,這也是她讓我覺得不可接近的原因之一吧。如果此時她能允許自己的臉龐,或者表情被哀傷弄得不體面,我會更同情她。好吧,我的心其實又在軟化了。這是個沒有出息的人呀。

  哥哥不慌不忙地把原本屬於我的那把椅子拉出來,對陌生人說:「坐。有沒有想吃的東西,自己點。」服務生的聲音從牆角不滿地傳過來:「廚房下班了。」然後哥哥又看了昭昭一眼,「又沒人說上課,誰叫你起立的?」

  因為無法下班而怨氣沖天的服務生重新經過了我們的桌子,身後那個無精打采的拖把就像是個沒有出息的坐騎。哥哥淡淡地看著她,說:「啤酒總是有吧?」說完,微笑了一下。她看了哥哥一眼,轉過身從陌生人剛剛起身的桌子上,拿起了那只空杯子,篤定地放在我們這裡——那表情,簡直是想要打情罵俏了。

  姐姐眨了眨蒙曨的醉眼,暗暗地說:「小蹄子,要是在我店裡上班,看我怎麼修理她。」

  聽完這句話,哥哥自然地拍拍陌生人的肩膀,「你知道嗎?這孩子——」目光轉到了昭昭身上,「這孩子她自從出了事情以後,就離開加逃出來,還是咖啡店應聘過服務生,不過,」他看著半個身子都伏在桌上的姐姐笑了笑,「人家老闆不要她。」

  陌生人一直都沒有看昭昭的臉,不過倒是勇敢地盯著哥哥的眼睛。哥哥說:「我忘了自我介紹了吧。我是昭昭這孩子的班主任。她離家出走,並且還被你威脅到人身安全了。所以暫時住在我們家……」

  「我知道。」陌生人突然說,他嗓音沙啞,像是還沒從變聲的青春期裡走出來,帶著一點點仔細聽還是能察覺的永川口音,「我知道您是老師。」

  「我也知道你知道。」哥哥輕輕地笑笑,「都跟了這麼多天,恕我直言,你不打專業,我其實看見過你好幾次。學校門口,公車上……早就是熟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總覺得哥哥今天有點不一樣,雖然說話的語調一如既往地不緊不慢,可是有種罕見的鮮活,似乎是在他皮膚下麵寧靜地眨著波瀾。讓我覺得,此刻,他所有的話,都是命令。

  「老師。」陌生人悲哀地笑笑,「給您添麻煩了。」

  「拜託,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別總是您長您短的。喝酒吧。」哥哥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陌生人沒有喝酒,只是捏著玻璃杯。就像是那裡面的半杯啤酒被凍成了冰,他不得不這樣用力地拿手掌的溫度融化它。

  「被埋在廢墟裡面的,是你的什麼人?」哥哥問。

  「我哥。」陌生人說,「我爸爸也受了傷,左胳膊被炸掉了一半。他上救護車的時候還醒著,還沒來得及覺得疼,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少了只手。」他居然笑了。

  哥哥也在微笑,「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手,畢竟太熟了。因為它永遠都在那兒,突然之間不見了,也發現不了。」

  「對。」陌生人端起面前的杯子來,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很少的一口,「我爸說,他是想要抬起手來抹一下左邊額頭上的汗,才發現它不見了。就像是我們有時候想拿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被偷了——差不多的意思。」

  「你哥哥……還活著嗎?」我膽戰心驚地問,因為我知道昭昭最想問這個,但是她不敢。我沒有什麼不敢的,這個忙我願意幫。

  「活著。」陌生人看著我,他看我的神情幾乎是友善的,雖然在我的記憶中,初次見面的人絕大多數都會不帶惡意地注視我,尤其是男生,可是他此刻的友好讓我感動。我一向都相信,第一眼就討厭的人一定是壞人,因為沒有人會討厭我的。陌生人其實不是壞人,至少,不是個可怕的人。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對他笑了起來。

  「我哥運氣好,是第一個被挖出來的。我媽當時就站在警戒線的外面,遠遠地看著我哥哥出來了,而且活著,我媽跟我說,特別奇怪,她第一個感覺其實是,身邊、周圍那些跟她一樣等消息的人,都在齊刷刷地恨她。」

  「你哥哥沒事了,你爸爸雖然少了一隻手,可是畢竟也活著,那你為什麼這些天還一直要跟昭昭呢?」我想我真的是完全放鬆了吧,居然很有興致地跟他聊了起來。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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