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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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那個倒楣的孩子居然在敲我的門,「南音姐,我知道你沒睡。」 我只好倒抽了一口涼氣,起來把門打開,「你又知道了。」 她笑容可掬,靈巧地躥進來,非常大方地鑽到了我的被子裡,「因為你的窗戶剛才一直開著啊,那盞小燈的光都透出來了。」該死的,我以為我非常巧妙地完成了竊聽,結果我忘記了關燈。 剛跟哥哥聊完天,那種鮮豔的神情還在她臉上暗暗地存著餘香,讓她的笑容看上去輕而易舉。「別擠我。」燈光熄滅,房間像一塊方糖那樣瞬間融化進了黑夜裡。我稍微有點用力地對著她肩膀的方向擠了回去。 「誰擠你。你都站了那麼大的地方。」有趣,黑暗中單聽到她的聲音,真覺得是一個男孩子睡到了我的床上——如果忽略他的語氣中那種柔軟的、喜氣洋洋的嗔怪。 「隨便你吧。」我說,「反正明天我就回學校去了,看你明晚還怎麼辦。」 「真捨不得你呢。」——我原先還以為她根本不會跟人直白的表達感情呢。 「我週末還是回來的笨蛋。」我繼續用力的靠近她,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 「南音姐,」她安靜的問我,「你那個時候,是不是也寫過鄭老師的作文,我說的是鄭鴻老師,寫船長?」 「對啊。那個題目小叔出了快二十年了呢,還真是編執。」 「你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寫了什麼嗎?」她輕輕地側過腦袋,臉頰的肌膚蹭著我的手臂。 「忘了。」我笑笑,「小孩子,對我來說,高二是上輩子的事情。」 「他說,你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其實這才麻煩呢。」她輕輕地歎氣。但是她這種愁苦的語氣卻讓我放了心,既然已經開始認真地為這種事情煩惱了,說明她已經在減減地習慣著家鄉的爆炸。 這幾天的本省新聞裡不再報導關於昭昭家的工廠的事情。那些埋起來的人全體被挖了出來。有的還活著,絕大多數都死了。工廠眼下自然是暫時關閉,她家的大人們每一個都焦頭爛額,當然,更壞的事情也許還在後頭。但是我們生活在這個龍城,依舊車水馬龍,依舊熙熙攘攘,姐姐店裡的客人從來就未曾減少,每一個服務生都在一邊聽著姐姐的罵,一邊對滿室的客人微笑。可是聽說,這幾天的永川變成了一座葬禮的城市。有罹難者的加人帶著送葬的隊伍聚集在昭昭家的門口,靜靜地捧著一長串的黑白遺像。似乎龍城的人們和永川的人們完全沒有活在同一個世界上。怕是只有昭昭自己同時活在這兩個世界吧。這兩個世界中間有一道非常深的深淵,昭昭就被一道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鋼絲懸在那個深淵的正上方。陽光明晃晃的,把那鋼絲變成了一道妖氣十足的線。可憐的孩子,她得學會把恐懼當成是生活的一部分了。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她偶爾會盼著那個恐嚇她的人找到她——有個人乾脆俐落地挑斷拿到鋼絲也是好的,她可以閉上眼睛墜落下去,說不定墜到底了還能驚醒,發現是場夢。 「南音姐,要是在過去,拿到像《船長》這種題目的作文,我怕一定會寫我爸。」 「你現在也可以寫啊。」 「算了,我現在有點恨他。」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笑。 「昭昭。」我使用的是抗議的語氣。 「真的。」她翻了一下身,背對著我,順便把被子又往她的方向扯走很多。 「誰都可以恨他。那些沒有了親人的人們都應該恨他,但是你不行。」我一邊說,一遍再把我的那部分被子搶回來。 「我知道是他的錯。」我無奈地歎氣,「可是昭昭,他是你爸爸。如果我爸爸做了錯事,或者說,犯了罪,殺了人,別人都可以覺得他十惡不赦,可是對我來說他永遠是爸爸,我永遠可以幫著他逃跑,不讓他被員警抓到,不讓他受審判。這不就是家人的意義嗎?還是你只是覺得,你爸爸讓你丟臉了,所以你才要恨他呢?」 「你胡說。」他激烈地轉過身,用力地朝著黑暗裡,她想像中的我的方向,「你憑什麼這麼說啊!」 「好嘛,對不起,昭昭,我道歉行不行?我並不真的是那個意思,不就是打個比方麼……」我不假思索的是弱了,我有點有後悔在她神經脆弱的時候刺激到她,我覺得本來我是姐姐,應該對她好——算了,坦白承認吧,她身上有種讓我害怕的東西,我就是這麼慫。 她果然用沉默回應我。那種寂靜真是難耐。她在盤算什麼東西呢,難不成是在考慮要不要斷然爬起來給我一拳麼?還是打算就這樣翻身從床上下去,離開,把滿滿一個房間的尷尬都丟給我呢?時間在滴水成冰,我也有點惱火了,如果換作是我,即使對方說了刺傷我的話,我也會因為懼怕給別人造成的尷尬,選擇一笑了之的。何況我自己的神經沒有那麼強悍,我也忍受了別人道歉之後由我自己造成的蠻橫的寂靜。終究還是我首先弄出了一點聲音,我歎了一口氣,把腦袋埋進了被子裡。我對自己失望——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塊石頭那樣死扛著,連歎氣都代表屈服呢?不管了,就用那層溫暖的棉被製造的比黑夜更黑的黑暗來逃避現實吧,我還懶得伺候你呢。 她的身體在我身邊略微動了動,床鋪弄出來一種溫暖的、類似稻草垛的聲響。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南音姐,你不是我。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也一直這麼想。可是現在我才明白,沒那麼容易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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