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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當然知道。」他嘲諷地笑笑,「誰沒聽過他的大名呢?原本在一家全國都數得著的醫院,因為一個女人把前程都毀了,我們這裡的肝移植中心像什麼話,根本就是個草台班子。」

  「陳大夫,」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以為你從來不關心八卦。」

  「那麼感情用事的人,不適合當醫生。」他下了結論。

  「你也不適合當醫生,」天楊回敬他,「你根本沒有愛心。」

  「愛心是你們護士的事情。」他一邊跟她開玩笑,心裡卻有點隱隱的不安,他察覺到,剛剛他說那句「那麼感情用事的人」,言語間暴露無遺的輕蔑或許刺傷了她。他們所有人都對幾年前天楊驚天動地的壯舉記憶猶新。應該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在辦公室拿著她的喜帖討論每個人週末該包多少紅包的時候,她臉色平靜地走進來,對他們說:「你們,都不用來了。那個婚我不結了,對不起大家。」

  其實她沒有任何對不起大家的地方,「大家」都該感謝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令「大家」有了難以厭倦的話題。她在眾人的流言蜚語裡進進出出,那種不肯解釋的平靜差一點就犯了眾怒。男人最該學會的事是準確,女人最該擁有的品質是勇敢——這是他一直以來都相信的事情。

  某個深夜,他從辦公室出來,看到她獨自坐在走廊上,她垂著頭,似乎是在用力地看自己穿著潔白的護士鞋的雙腳,然後她在燈光裡抬起頭,眼睛不知道注視著哪裡,她在哭。眼淚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她臉龐上洶湧,她略微轉頭的時候,它們就在空氣中抻長了自己,跌下來。她寧靜地隨它們去,即使是看到了他已經沖著她走過來,她的手也不肯去擦拭它們,只在她身體旁邊,輕輕地保持著握拳的狀態。

  「陳大夫,」她知道他不知該怎麼開口,於是她先說話了,嗓子微微有點顫抖,像是眼淚紛紛地滴落在了她的聲音裡面,「你剛剛讓我去給2床輸的血小板,已經輸了。」

  「你做事一向都很穩當。」他說。

  她看著他笑笑,眼淚又被這突如其來的笑容撕扯著跌下來,她用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抹了一把。

  「是因為剛才下班的時候,蘇副主任跟你發脾氣?」他當然知道她不是因為這個,所以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不要理他,完全是他沒有道理。」

  「也不是的。」她擦乾了淚,清亮地看著他,「因為病人太多,他一時記混了。我跟他說,17床那個孩子有血友病,不能做骨穿。我不應該當著那麼多人說這個,讓他下不來台了,他覺得一個護士居然當眾跟他頂——其實我是害怕,那孩子是薛大夫的病人,可是薛大夫和葉主任今天開會去了,我怕剩下的人不過腦子,只是聽了他的話,就去把骨穿做了,會出大事的。」

  「蘇副主任本來就是個濫竽充數的白癡,他在醫院裡的前程也到頭了,根本不用在意他。」他停頓了一下,突然非常用力地說,「不是你的錯,你明白嗎?不是你的錯。」

  她顯然明白了。她心領神會地看他一眼,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陳大夫,你說,17床那個孩子怎麼會那麼倒楣呢,又有血友病,又得了骨髓瘤。我以前一直以為,一個人不會同時攤上兩件這麼壞的事。」

  「他的血液太壞了。」他苦笑。

  「看著這個孩子,我就問我自己,會不會太不知足?」

  「好問題。」他由衷地說。

  那一年,她還不是護士長。他也還在辛苦地準備著博士論文的答辯。

  永遠有那麼一些人,生來就流著壞的血。一個醫生,最不該相信的謊話,就是眾生平等。當一個人滿身的血液就像一條永遠不肯正常流淌,並且污濁的河流,他的血管永遠在藏汙納垢,你硬要告訴他,他和所有人都一樣,他怎麼可能不在某個時刻懷疑他自己是在自欺?除非他生性慈悲,或者他生性麻木——這兩者都可能導致同一個結果,就是他做得到漠視自身的尊嚴。

  龍城,對於學過中學地理的人而言,是個北方的樞紐,是個工業重鎮,是個源源不斷地產出狂風和鋼鐵的地方。對於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家鄉——反正都一樣,最終會在這裡變成靈魂,變成墓地裡盛開的野花,日出日落又有什麼要緊。但是絕大多數的人不清楚,每一個中國的血液科醫生,應該都知道龍城。

  沒有人解釋得清楚為什麼,以這座城市為中心,周邊涵蓋的一大片區域,沒有成年的孩子患血液疾病的概率遠遠高出平均水準——大半個世紀以來一直如此。這城裡曾經流傳過各種各樣的傳聞,來解釋這件事,那些解釋的想像力豐富得很,科幻情節,懸疑情節,陰謀論……一應俱全。他們工作的地方,原本屬於龍城兒童醫院的血液科,他們總是能碰到一些經典又難得的病例,整間醫院常年都有各個地方的專家出沒其中,以及那些慕名而來的進修醫生。他們的水準就是這樣成就的,血液科早已成為整間醫院的驕傲。後來,兒童醫院被龍城醫學院附屬醫院收納旗下,跟那些委屈地被人合併的舊同事不同,他們則換了一個更加光輝的頭銜:龍城醫學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他們搬離了原先的舊址,有了新的獨立的大樓、更大的病房和更好的實驗室,當然,也收穫了別的同行更多的忌妒與不屑。

  壞血生生世世,奔流不息,不知道會轉世到哪一個無辜的軀體裡。

  因為這些壞血,他們才能存在。研究中心的建築像個堤壩那樣,鑄造在壞血的濤聲裡。或者說,他們希望如此,他們希望自己能擁有這樣的力量。只是有時候真的不清楚,這種榮耀,到底是神的期望,還是地獄的期望。

  離龍城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更小的城市,叫做永宣,是個靜謐的名字。多年來,龍城醫學院都有一個固定的研究項目,定期到永宣來,跟蹤血友病的發病率。他記得第一次到永宣來的時候是為了替葉主任操刀一篇論文,是2003年冬天,天氣晴好。聽說時至今日,永宣還有一些篤信因果鬼神的老婦,信誓旦旦地告訴別人,永宣人的血友病都是被冤魂折騰的。1937年冬天,日本人攻佔了龍城,順路打到永宣。屠城了,然後,天下了一場很壯觀的雪。

  雪化了以後,永宣的很多人在突然之間喪失了讓傷口凝血的能力。一點輕微的破損都可以賠上人命。在這個地方,一個小孩子奔跑嬉鬧的時候,若是不小心被樹枝劃傷了腿,很有可能,第二天傍晚,這家人的院落裡就傳出哭喪的聲音,然後有人端出來滿滿一臉盆的血,鄰居們見怪不怪。

  所以說,不是屠城時候的冤魂作祟,是什麼呢?冤魂纏了這個城這麼多年。來接待他們的人給他們講起這個傳說的時候,商務車裡面蕩漾起一群醫生們輕輕的、無奈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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