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還從來沒見過這麼英俊的女孩子呢。她局促不安地坐在收銀台旁邊的一把高腳凳上,背後是一盤巨大的綠色植物,上身穩穩地不動,任憑修長的腿垂下來,像是對地心引力滿不在乎一樣的筆直,可是穿著球鞋的卻無意識地,硬邦邦地纏繞著高腳凳細細的腿,牛仔褲就這樣撩上來一點兒,連運動短襪的顏色都是男生會選擇的那種——跟她比起來,似乎拿把凳子更撫媚一點兒。她一言不發。最關鍵的是,跟我們所有的人連眼神交流都沒有,若是不小心碰觸到了別人的眼光,就直直地盯過去,似乎覺得這沒什麼不妥。她頭髮很短,輪廓很明朗,窄窄的額頭上是兩道劍眉,可能就是這兩道原本應該長在男人臉上的眉毛讓人覺得她英氣逼人吧——也不全是,她渾身上下漾滿了一種隨時都可以跳下來打籃球的力量,只有在長長的睫毛略微垂下來發呆的瞬間才會有那麼一點兒嬌柔,才會讓人注意到她其實皮膚很細膩,鼻尖也是精巧地翹起來的,還以為她是個樹精,一瞬間就可以重新幻化回身後那株挺拔的植物裡面去了。

  我突然間意識到這樣一直盯著別人看有點兒不禮貌,所以很不好意思地把臉轉向了姐姐:「姐,我想喝奶茶。」

  「可以。」小雪碧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清脆地說,「不過你今天一定要把欠的帳付清了才給你奶茶。」

  「一邊兒去。」我沖她瞪眼睛。

  「這兩個月你來喝東西都沒給錢啊,」雪碧完全不接受威脅,「過年你也沒少拿紅包,不要這麼小氣嘛。」

  「你還好意思說我小氣。」我氣急敗壞了,「我看你比我姐姐還可怕。」

  「這個店的老闆以後就是我。」他斬釘截鐵,「我初中畢業就來正式上班,你們誰都不可以欠錢不給。」

  「你想得美。」姐姐從身後擰住了她的耳朵,「誰批准你不念高中的?」

  「你上次說的,說我可以不讀高中來店裡幫忙!」雪碧倔強地說。

  「我喝多了的時候說的話都不算數,跟你講了多少次了。」姐姐一面把奶茶重重地放在我面前,一面板起面孔教訓雪碧。

  依然安靜地注視著我們,她的注視就像是燈光。換了是我的話,聽著雪碧和姐姐這樣的對白——即便是發生在兩個陌生人之間,我也會笑出來的,因為我根本沒法控制自己不笑,也因為我知道只要她們看到我在笑,就會明白我也是個參與其中的人,這樣我就不知不覺間被接納到眼前的場景裡面來了。但昭昭顯然是另一種人,我相信,哪怕周圍響起來暴風雨一般的掌聲,她也可以不跟著鼓掌的。當我遇上這樣的人,總是不由自主地替他們擔心和尷尬起來。於是我就覺得必須找點兒話來說了。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我微笑著注視著她。

  她不為所動地點點頭,但我看得出,她有點兒羞澀。

  「你真的就姓昭麼?」我實在找不到別的話題了,我總不能跟她說今天天氣不錯吧。

  「是。」她說化的腔調硬硬的,嗓音也有點兒沙啞。

  「你多大了?」

  「高二。」

  「別費勁了南音。」姐姐無奈地舒了一口氣,「從她進門到現在,我就沒聽她說過一個完整的句子。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麼想起來要做服務生的,就她這樣,哪個客人不會覺得添堵?我可伺候不了這樣的夥計。還是個童工。」然後她對昭昭換了一個比較冷淡的語氣道,「再等會兒吧,你的鄭老師會來把你領走的。」

  她仍舊沒有反應。我注意到她面前有滿滿一杯白水,但是一點兒都沒有動過。

  「姐你到底是怎麼知道她是哥哥的學生嘛。」

  她一邊收拾面前的桌子,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搬家的時候,替西決收拾房間,裡面有一摞作業本,不小心看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記得這個名字所以說,太特殊的名字是不好的。」

  她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哥哥的書架上確實是放了一疊習題本,有幾十本,究竟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為什麼沒有發回給學生們,全都不得而知。反正他就留下這些去了四川。但是我確定,姐姐絕對不是無意中看到這個名字就記住了。她不會想到,我曾經在她的房間裡看見了那疊本子。那是個週末,還差幾天過春節,她依舊徹夜未歸,我就去她那裡陪雪碧過夜。起初我也沒多想為什麼哥哥房間裡這麼無關緊要的東西會出現在她那裡。現在我懂了。

  是她自己拿回去的。她一定一本接著一本,反反復複地把它們打開來看了。說不定她不知記得「昭昭」,那些封面上的名字,她可能每個都有印象。她要作業本有什麼用呢?總不可能是興致來了打算重溫高中物理。

  她想看看他寫的字吧?「有進步,繼續努力」;或者是「優」;甚至是「已閱」,乃至日期……在她想念哥哥的時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