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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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舜琿再度造訪唐家的時候,發現自己常住的屋子也收拾一新了。蕙娘一高興,整棟宅子便忙碌得卓有成效。晚間設了一桌豐盛家宴不說,就連被褥也給換了床新做好的。眾人推杯換盞,至夜闌方散。最近幾個月,唐家大宅的宴席就沒有斷過,也許是因著這緣故,廚子的手藝都像是進步了。夜深人靜,他的耳朵便格外敏感,聽見外頭回廊上似有若無的響動,一開門,果真是令秧和小如站在外頭,正準備叩門。小如捧著一個捧盒,令秧右手單手抱著一壇小小的揚州雪醅。 謝舜琿一面將二人讓進屋內,一面拱手笑道:「可饒了我吧,府上盛情太過,我著實吃不下了。」小如將捧盒放在案上,促狹地笑道:「別人的我管不著,先生若是不吃了我們夫人敬的酒,我都不答應。」將酒箸擺好,便退了出去。謝舜琿笑著搖頭,說這丫頭越來越沒正形想是人大心大留不住了,一轉頭,卻看見令秧從容不迫地跪下了。跪好之後,揚起臉一笑:「我謝你。受我一拜吧。」 「夫人這是幹什麼。」他大驚失色地上去拉她起來,「趕緊起來,這可真要折煞我了……」 令秧終究還是被硬拽了起來,她委實沒什麼力氣,被謝舜琿重新按回椅子裡的時候,臉上卻沒有羞赧之色。她只是認真地盯著他,她認真的時候臉上就充滿了天真氣,她說:「我是來和先生告別的,這樣還不許我拜你麼?」 他狐疑地看著她,心裡已經想到了最壞的事。她玉蔥似的右手看似不經意地停留在自己肚子上,五指尖尖,像只粉蝶。然後那只手微微用力地按了一下肚子,淡淡地笑道:「有身孕了。不會錯。白天剛剛求連翹幫我把了脈。」 他腦袋裡「嗡」的一聲巨響。然後開始負著雙手,繞著她坐的椅子踱來踱去:「不慌,容我想想,墮胎不妥,太危險,一旦有個好歹便會把事情鬧大……牌坊建成大概要一個月的時間,最多兩個月——不會看出來,一旦牌坊落成了,那些該應酬的都應酬了,我們便跟人說你生了重病需要休養,我來想辦法,把你送到別處去躲躲,孩子生下來你再回來,這孩子一出生就給人抱走,我去尋可靠的人家,你千萬別自亂陣腳,多少風浪都過來了……」 「罷了。」她笑著擺擺手,「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這種日子我過夠了,我也不想讓你們誰再陪著我圓謊陪著我擔驚受怕。如今牌坊到了,萬一有朝一日事情敗露,那罪過便是欺君,這是誅九族的事情,我不能讓先生替我擔這個風險。我該做的都做到了,這人間對我委實也太兇險,我想要帶著這孩子去個更清淨的去處,先生就別再阻攔我了吧。」 「你胡說什麼。」一陣暴怒湧了上來,他的額頭上繃起了青筋。 「我想好了。」她耐心地看著他,的確,眼下自亂陣腳的確實是他謝舜琿,「十五年了,先生都成全我到今日。不如這最後一步,也一併成全了我吧。先生是明白人,這歸宿對我來說,是再好也沒有的。你我的大事已經做到了啊,就當我累了,行不行?」 「早知如此,當初為何不讓你吊死在祠堂裡?」他臉色慘白地質問她,「當初吊死了,也拿得到牌坊,我們何必費這十幾年的辛苦?你那麼聰明,為何此時偏偏如此糊塗?」 「先生,那怎麼能一樣呢?」她笑靨如花,「你們救下我十五年,我是在這十五年裡,才真的不枉此生啊。我同蕙娘,同雲巧,同連翹和小如結下了情誼,我認識了先生你,我已嘗過了被眾人當成是故事的滋味,我還知道了……」眼淚充盈著她漆黑的眸子,「我還知道了什麼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夠了,先生,真的夠了。那時候是一個孩子救了我的命,如今我因著另一個孩子把這條命還回去,這便是天意,足夠公平。」 他用力地凝視著她,知道她心意已決,也知道這其實是唯一萬無一失的辦法。可是他真的恨,他臉上掠過一絲慘然。令秧接著說:「我只有最後的兩件事拜託先生。一件是,麻煩先生幫忙關照著,萬一到時候出了什麼岔子,把仵作喚來驗屍了,請先生使些銀子,讓他馬虎一點,別把孩子驗出來;另一件事情,便是溦姐兒。你莫笑話我,我時至今日才知道,把溦姐兒交到你手裡過一輩子,放心是必定的。可是人生在世,除了圖放心,還有別的滋味。先生能不能答應我,等溦姐兒嫁過去了,若有一天……」 「若有一天,她遇見了可心意的人,我定成全他們。」他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說,「你儘管放心,若有一天,她看中的人就算是我的長子次子,即使不能明媒正娶,我也盡心保他們安然無恙。」 她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他也端起來一口喝幹了,對她亮了亮杯底。 她臉頰立即豔若桃李,兩行清淚順暢地滑下來,她的手指輕輕地抹了一把,對他笑道:「我是高興。」 「咱們今天將這壇酒喝完,好生送你。」他的淚水也溢出了眼角,「西出陽關無故人。夫人,你若去了,這人世間我便是沒有故人了。」 「我也一樣。」眼淚像是被她的笑容濺起的水花,「我真捨不得先生。」 「也罷。」他再度斟滿自己的杯子,「早走一日,便早了一日。你定能化作花,化作雲,化作那些最有靈氣的物什;過完了今晚,我便獨自回去,回去泯然眾人。夫人,走好。」 令秧的貞節牌坊落成的時候,正是暮春。她于萬曆十八年開始守節,萬曆三十三年得到了朝廷的旌表,只用了十五年,空前絕後。 牌坊建成那日,自然有個典禮。為了這道牌坊,唐家大宅特意從自家門口修了一道嶄新的石板路,這條新路徑直延伸,劈開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匯合上了通往不遠處休寧城的主幹道。令秧的牌坊便孤單地矗立在離大宅大約兩裡的地方。六公過世以後,新任族長十一公起了個大早,一絲不苟地盥洗——迎了這牌坊之後便要帶著全族祭祖,自然馬虎不得。沒承想自家的小廝急急地到書房來報,說有客人。十一公皺眉道:「能是什麼要緊的客,告訴他,今日是全族的大事,我沒工夫會客。」小廝面露為難之色,往前走了兩步,對十一公說了一句什麼,輕得像是耳語。十一公的面色即刻凝重了些,緩慢道:「把她帶進來吧。」 不多時,雲巧便站在十一公面前,恭敬行禮道:「奴家明白,論禮不該出門更不該擅自拜訪十一公,只是這事情委實了不得,事關全族清譽,不能不稟報給族長。」 雲巧的小轎輕盈地穿過了這條新修的路,也自然經過了令秧的牌坊。清早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清香,過了很久,她才掀起轎簾,嫌惡地看了那牌坊一眼。 隔著遠遠的田野望過去,那牌坊像是將一座廟宇壓扁成薄薄的一片,孤獨地聳立在那兒。青色的茶園石,和斜穿著飛過的燕子正好押韻。高二十一尺,寬十六尺,進深三尺有餘;兩柱一間三樓,一排斗拱支撐挑簷,明間二柱不通頭。並沒有多少奢華的雕飾,只有兩柱落墩處的獅子和雀替上的喜鵲。因為令秧是繼室,所以這牌坊比其餘烈婦的略小了些。雲巧看著,一絲微笑浮了上來——是時候了。 十一公終於聽完了雲巧的陳述,跌坐在太師椅裡。雲巧滿意地望著族長,垂首道:「奴家所言句句是真,我家小姐並非老爺的骨血,若十一公派人去查問,羅大夫便是再好也沒有的證人。小姐是夫人和川少爺的女兒,夫人當日斷臂也不過是為平息事態,鋌而走險演了一齣戲。雲巧不能看著全族的清白就這樣被一個道貌岸然的淫婦玩弄於股掌之間,特地來稟報十一公……」話沒說完,卻見十一公已經揮手喚來了好幾個小廝,十一公聲音嘶啞,無力地說道:「把這個滿嘴污言穢語的瘋婦先關起來,待祭祖之後再交給她家當家的蕙姨娘,趕緊延醫診治要緊。」 雲巧已被拖走了好久,十一公都未能從那椅子裡站起來。似乎一瞬間,又老了二十年。 就在同一個清晨,雲巧奔波在去往十一公家的路上,也奔往自己的絕路;麻雀如膠似漆地停留在簇新的牌坊上面,像是牌坊的一部分,眺望著田野盡頭的天空。令秧躺在自己的拔步床上,再也沒有醒來。當年連翹配好的預備毒死羅大夫的藥,如今物盡其用,能讓她看起來無比安詳,就好像急病猝死於睡夢中。她終究錯過了自己的盛典,所有的榮耀全體成了哀榮,她是故意這麼做的。 在最後一段睡眠裡,她夢見了碧綠的江水。她看見自己沉下去,她知道自己融化了,她成了透明的,她變成碧綠的,甩掉那具肉身的感覺,原來如此之美,她成了江水,然後,沒有盡頭的虛空來臨。 令秧卒年三十二歲,其實,還差幾個月。那是萬曆三十三年,1605年,所以她並不知道,那種化為江水的感覺,名叫自由。 謝舜琿平靜健康地活到八十一歲,無疾而終。他一直懷念她。 2014年7月20日,初稿 2014年9月17日,定稿於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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