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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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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在那個雪天之後,班裡的同學對小洛的態度已經明顯友善了很多。――事情原本可以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的。可是,都怪那該死的羊湯。

  兩個星期以後,學校門口那家羊肉館就因為衛生標準嚴重不合格而被吊銷了營業執照。工商局的人來關門的那天羊肉館的老闆娘悠長的哭罵聲響徹了整條街。像唱戲一樣,她一邊哭喊一邊尖利地控訴這世道沒有天理,罵她丈夫――也就是老闆――沒有能耐沒有本事不知道事先「打點」,詛咒這該挨千刀的艱難的生活。惹得整條街的過路人都停下來看熱鬧。其中也包括很多小洛的同學們。也許對於這個甩著高腔駡街的女人來說,生活的確是一樣艱難的,該被操祖宗十八代的東西。但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還是回到小洛的故事吧。小洛和她的羊肉館唯一的聯繫,就是第二天一張醫院出具的「急性腸胃炎」的診斷書。

  小洛沮喪地在衛生間裡狂吐,覺得自己真是丟死人了。羅凱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笑:「你就好好喝你的羊湯吧。再喝兩大碗你的病就好了。」小洛眼淚汪汪地反駁:「昨天我特別冷嘛!」「誰要你去打雪仗的?」小洛沒來得及回答胃裡就又是一陣翻江倒海,不得不趕緊轉過臉,讓熱淚盈眶的眼睛深情地對著馬桶。「羅凱,我怎麼辦好嘛――」小洛委屈地說,「每一次吐完,我待一會兒就會覺得餓,可是如果真的吃東西的話又會難受了――」羅凱這下笑得更開心了:「忍著吧,是好事,沒准還能幫你減減肥什麼的。」「羅凱你欺負我――」「哎。」羅凱急了,「開個玩笑而已,真哭可就沒有意思了啊。」

  他們倆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後有幾個人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以及惡毒的微笑。從那一天起,偷偷地寫在小洛書上的字不再是「醜八怪」,「麥兜」這些孩子氣十足的罵人話,而變成了一些非常骯髒,還有下流的句子。幾天之內,她的每一本課本上都貼著Kitty戴著小小蝴蝶結的大腦袋。小洛文具盒裡的那些HelloKitty貼紙很快就要用完了。說真的她不大明白他們為什麼又突然要這樣對待她,她只是很抱歉地在心裡對Kitty說:對不起啊Kitty,老是要你來做這種事情。對不起。

  上班主任的課時,小洛的胃裡又是一陣習慣性的噁心。糟了。要是昨天晚上沒有爬起來偷吃冰箱裡的那個檸檬派就好了。――這兩天媽媽本來只許小洛喝稀粥的。可是一個檸檬派都不行嗎?小洛委屈地想。她只好可憐兮兮地舉起手,講臺上的老師是見過那張診斷書的,他沖小洛點點頭,小洛像得了大赦一樣趕緊奪門而出。顧不上身後的那些訕笑的,意味深長的眼神。牆角一個聲音輕輕地,陰陽怪氣地說:「哎呀,不好辦呀。羅凱,你得負責任啊……」這句話引得他的周圍一陣輕輕的哄笑。正在往黑板上抄例題的老師慢慢地說:「後排的,注意紀律。」

  流言像病毒一樣擴散著,即便是幾天後,小洛的腸胃炎已經完全好了,流言卻也並沒有因此而停止。而且變成了大家課餘消遣的最好的話題。比如說,當一個女孩子給她的小姐妹們分話梅的時候,總會有人說:「不要忘了給丁小洛啊,人家才是真正需要的人呢。」還比如,體育課跨欄,會有人細聲細氣地說:「老師啊,怎麼可以讓人家丁小洛跨欄呢,會出人命的噢――」幾個孩子清脆無邪的歡笑聲就會在這樣的玩笑之後響起。其實沒幾個人真正相信他們自己所傳的流言,但是每一個人都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要知道這本來就是大家都有分的。好一個可愛的「大家」,每一個人都可以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不屬於它,但是它卻總是在每一個人需要的時候默默地保護著他們。

  那個時候,母親章淑瀾也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事情的起因是剛剛入冬的時候。她從前的一個委託人現在開了一間留學仲介,因此來遊說她送羅凱出國去念書。其實她也只是在飯桌上隨便問了羅凱一句而已:「羅凱,你想不想去外國上學?」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萬一羅凱高高興興地說「想」她怎麼辦,她可捨不得啊。讓她意外的是,羅凱毫不猶豫地笑一下,說:「不想。」「為什麼?」這下她倒是好奇了,「是離家太遠覺得害怕嗎?」「不是。」他搖頭,認真地看著她:「因為我的朋友都在這兒。」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母親微微地一愣。

  他的神情裡有種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溫柔」的東西在裡面。那怎麼是一個小孩子的表情呢?母親憂心忡忡地想。不,他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的喉結已經開始在那裡很明顯地那裡晃動了,他的臉龐的棱角和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了,還有他的手,他拿著筷子的手――天,母親對自己說,我怎麼這麼愚蠢,怎麼沒有早一點看出來,單單看這雙手的話你會覺得那是一個孩子的手嗎?它已經開始變大,已經開始長出獨屬於男人的那種象徵力量的骨節。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不再是孩子的羅凱溫柔地說:因為我的朋友都在這兒。可是那語氣裡頭一回有了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量。

  朋友?母親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有什麼朋友?他從小就不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小孩。他小時候所有的老師都這樣說:他是個懂事的聽話的好孩子,就是有點孤僻。她問過他沒有朋友不覺得寂寞嗎?他漫不經心地說挺好啊。七八歲的一個小人兒,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他一直這樣,那麼會是什麼樣的朋友呢?不要胡思亂想了,她嘲笑自己,他說我的朋友都在這兒。他說「都」,那就說明不只是一個。你真是不可救藥。她對自己說。你怎麼能把曾經對付那個男人的那一套拿來對付你的兒子呢?

  但是一旦你開始懷疑什麼,你就會在很多時候很多地方發現能印證你懷疑的東西。她有意無意地發現羅凱有時候會在吃完晚飯以後在房間裡打電話。雖然打得時間不長,但這是以前沒有的現象。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裡面傳出一陣心無城府的笑聲,也不知在說什麼,那麼開心。然後她為她自己的這種行為感到無地自容。一次,在羅凱放下電話去浴室洗澡的時候,她終於按下了電話裡的「功能表」鍵,調出了羅凱打過的號碼。然後她拿出開家長會的時候羅凱他們老師發給大家的班級通訊錄――那上面有所有老師,還有全班同學的位址和電話。她一個一個地查找,一個一個地核實。她一邊嘲笑自己無聊一邊孜孜不倦地把這查找的工作進行到底。終於她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號碼。她的手指沿著這號碼一路滑到「姓名」那一欄的時候她還心存奢望。是「丁小洛」那三個字徹底粉碎了她的最後一點期盼的。丁小洛。這當然是個女孩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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