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芙蓉如面柳如眉 | 上頁 下頁
二二


  「孟藍有個弟弟叫孟彬。十五歲那年死于一場流氓械鬥。這能讓你想起來什麼嗎?」婷婷沉默了一會兒,「孟彬如果還活著的話,今年應該十九歲。跟莊家睦同年。你跟我說的,莊家睦也參加過那場四年前的械鬥,他還說過他有一個最要好的小兄弟在那場械鬥裡替他擋了一刀,沒錯吧?那天我在『何日君再來』跟莊家睦聊過幾句,我穿的是便裝,他還叫我『美女』。我就裝成是個很無聊地顧客問他在這兒工作多久了,原來是哪個學校的……果然,我到他的中學去查了,他和孟彬一直都是同班同學。我現在還沒有更直接的證據,但是我確定那個小兄弟就是孟彬。莊家睦不可能不知道孟藍就是孟彬的姐姐,但是在調查毀容案的時候,他卻一口咬定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孟藍,――你可以說我想像力過剩,但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婷婷,孟藍已經死了。」徐至說。

  「我知道。」

  「那個案子已經過去了。孟藍一死任何推測都只能是猜想。」

  「我知道。」

  「所以這件事是你和我的秘密。我願意聽你說說你的『推測』,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你不再繼續查下去了。」

  「你不相信我說的。」

  「雖然不是百分之百地沒有可能,但是我不相信。」

  「因為你有的是經驗,所以你不相信例外。」

  「那是因為經歷得多了之後,原先的例外也變成了經驗。」徐至一如既往,平靜地微笑著。

  19

  昨天夜裡羅凱又夢見了小洛。夢開始的地方總是安靜地躺在湖岸上的陸羽平。陸羽平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樹。夏芳然在清冷的路燈下麵說:「現在遊戲結束了。羅凱,小洛,去報案吧。」小洛微笑了,小洛的笑容總是給人一種由衷的歡樂的感覺。小洛慢慢地說:「羅凱。我不去。要去你一個人去。」小洛的聲音像是在撒嬌。其實小洛不是那種喜歡撒嬌的女孩子。小洛從來都不會像那些女孩子一樣為了一點小事情皺眉頭,小洛很愛笑,羅凱第一次注意到班上有一個叫丁小洛的女孩子就是因為她的笑聲。

  母親問他:「羅凱,你覺得丁小洛到底有什麼地方好?」怎麼解釋呢?就說因為他喜歡丁小洛笑的聲音嗎?那其實也是不準確的。更重要的是:羅凱的媽媽不是那種你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說話的媽媽。羅凱太清楚這個了。不是說母親專橫不講道理,恰恰相反,她永遠不會大聲地呵斥羅凱,不會很粗暴地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但是她耐心的微笑讓你明白你的確是一個小孩子。最妙的是她溫柔的眼神讓你不由自主地替她辯護:不,這不是媽媽的錯,媽媽不是故意要讓你覺得害羞的。

  羅凱驚醒的時候看見客廳裡隱隱的燈光透過門縫傳過來。事實上從醫院回來的這些天裡他總是驚醒。突然間驚醒的滋味並不好受,那是一種掙扎和眩暈的感覺。但是他不會對母親說起這個。自從那件事以來,母親已經非常小心翼翼了。她是那樣焦灼――客廳裡深夜殘留的燈光就是證據。他不忍心再讓她有什麼負擔――這太冠冕堂皇了吧,他嘲笑自己,說真的,母親悽楚的眼神有時候讓他心疼,更多的時候讓他心生厭惡。在他偶爾盡情地放縱這種厭惡的時候他會想起父親,不是想起,可以說是想念這個他曾經恨過的父親。羅凱並沒有意識到這想念其實是一種男人之間的同盟,儘管羅凱才十三歲,還有一雙孩子氣的眼睛。

  往往是在深夜裡這樣的瞬間,他會想到小洛。然後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數綿羊。他的眼前真的出現了一片非常綠,綠得就像顏料的曠野,一隻又一隻的綿羊從他眼前順從地走過去。這種漫無止境的順從讓人抓狂。然後他看見小洛,小洛遠遠地出現在曠野的另一端,努力地朝羊群的方向奔跑著。這一下他又是完全忘了他剛剛數過的數目。他告訴自己他會習慣的,會慢慢地把小洛變成一個內心深處的回憶,一個不大能和自己的喜怒哀樂直接掛鉤的回憶。必須這樣,他在黑暗中咬了咬牙,劫難把他變得心冷似鐵。為什麼不呢,他用被子蒙住頭。――不過是為了應付生活。

  「你給誰打電話?」母親不動聲色地說。

  「給同學。」他在一夜之間學會了不動聲色地撒謊。

  「幹什麼?」母親問。

  「問數學作業。」他沒有表情。

  「自己的作業你為什麼不自己寫?」

  「我又不是要問怎麼寫,我忘了該做那些題。」

  「哪個同學?」母親慢慢地脫外套。

  他沒有作聲。

  「哪個同學?」母親換上了她的繡花拖鞋,一副很隨意的樣子,「你先去洗澡吧,你把那個同學的電話號碼給我,我替你問――」

  他默默地站起來,他說:「媽,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你什麼時候讓人放心過?」她使用的是種調侃的語氣。

  「不管我是給哪個同學打電話,反正我現在是不可能再打給丁小洛了,你還怕什麼?」

  他轉過身回他的房間,捅破一層心知肚明的窗戶紙是件令人快樂的事情。

  當徐至看到手機上那個陌生的號碼時,頭一個猜到的人就是羅凱。果然。語音信箱裡的留言是個剛剛開始變聲的孩子的聲音:徐叔叔,我能不能見見你?但是話還沒說完就掛斷了。徐至把手機收起來,跟吧台裡面的小睦說:「別給我放太多糖。」

  是午夜時分,『何日君再來』已經打烊。卷閘門全都放下來,店面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罐頭。密閉的燈光中,咖啡香更濃郁了。小睦抬起頭望著徐至,一笑:「以前我和芳姐就常常這樣,她說打烊了以後的咖啡更好喝。」「嗯。」徐至點頭,「因為人少的關係,我老是覺得,咖啡是樣特別適合用來偷情的飲料。――至少比茶要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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