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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的。」我摟緊她,湊在她耳邊說,「我告訴你一件事算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外婆的骨灰盒現在不是放在那個小房間裡麼?其實,我的奶奶也在那裡面。她和你的外婆一樣,是個非常、非常善良的人。雪碧,這真的是秘密,你不能說的——因為在這個家裡,除了我就沒人知道這件事了。他們都以為我奶奶的骨灰埋在墓地裡面,可其實在下葬那天,我偷偷把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換了。我不是故意要做壞事,因為我知道奶奶她不願意葬在那個地方,我以後要找機會把她葬回她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可是我沒辦法讓這個家裡的人相信我。你懂嗎?」

  「Cool……」她讚歎著。

  「所以,現在,雪碧,你就這麼想吧,你的外婆和我的奶奶在一起。這樣想,是不是你就能好受一點兒,外婆似乎是有了個去處,對不對?」

  她點頭,髮絲蹭著我的身體,後來,她就睡著了。我想,我也應該是睡著了。

  奶奶彌留的時候,爺爺拄著一根拐杖,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裡。他召集他的兒子們一起開會,我記得那天,守在奶奶床邊的,是三嬸和當時讀中學的我。關於墓地的討論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爺爺說,老家的墳地終於派上了用場——就是按照兩個人的大小準備的,現在是奶奶,過幾年,就是他,一切都非常合理。他們已經開始商討細節了。這個時候,點滴快要打完,三嬸起來去叫護士,非常自然地,病房裡就只剩下了我們倆。

  我想那一定是上天安排好的。奶奶就在那時睜開了眼睛,眼神裡全都是期盼。我彎下身子在她耳邊問她要什麼,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她已經使喚不動她的嗓子,只好用一口蒼老的、殘存的氣息和我說話,她說:「我,要,回,家。」「回家?」我很困惑。她肯定地閉了一下眼睛,表示我沒有聽錯。「奶奶,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我以為這樣膚淺的謊話可以欺騙一個就要歸於永恆的生命。

  這個時候,走廊上的討論像神祗那樣傳了進來。爺爺在和我爸統計鄉下老家那些姓鄭的男丁們,有誰比較適合幫著扶靈。奶奶深深地看著我,「東霓,我,我不想去。」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握緊了她乾枯的手,我說:「我明白了,我送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我懂的。」她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很快又陷入了沉睡中,直到次日正午。

  其實我至今不知道為什麼,奶奶會不願意和爺爺葬在一起。後來的日子,我仔細地回想著記憶中的他們,覺得他們無非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爺爺和奶奶。午後的豔陽下,他眼神漠然地坐在院子裡,偶爾吸煙,身後傳來奶奶洗碗的水聲,奶奶洗完了碗,會替他泡一杯茶,有時候茶來得慢了些,他有些不滿地朝屋裡張望一下。只有看到西決的時候,他的眼睛才是柔軟的。

  我只能想起來這些了。誰知道他們在年輕的時候經歷過什麼?誰知道他們有沒有真正相愛過?說不定奶奶總是在想像之中完成著離開這個男人的冒險,但是歲月的力量太過強大,最終她也不再想了。她生育,變老,含辛茹苦,後來站在午後的陽光下,把不知道第幾百幾千杯熱茶遞給那個男人,也許就是在某個這樣的午後,她驚覺自己的一生快要結束了,她膽戰心驚地對自己說,她希望她和這個男人可以到此為止,她希望自己可以睡在她童年的村莊裡,不為別的,因為在那裡,她可以錯覺自己就算已經死了,生命還是嶄新的。

  這些,我都沒有機會知道了。我其實完全不瞭解那個我最親的人。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耍一點幾花招,遵守我的承諾。

  我睡著了吧?今晚的睡眠真冷啊。冷得我全身僵硬了,我想要把自己的身子蜷縮起來,可是稍微挪動一下,全身的皮膚和骨頭就針剌一般地疼。下雪了嗎?我覺得雪花像針一樣刺穿了我,想要把我從裡到外地埋起來。喉嚨和腦袋那裡要燒著了。我的胸口其實一直都燃著一團火。我沒有辦法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受那些胸口沒有火的人,比如方靖暉,他們會憋死我,和胸門沒有火的人在一起的日子會憋死我。可是我也沒辦法和胸口燃著火的人待在一起,只要在一起,我們就一定會闖禍,誰能來幫我把這團火澆滅啊?西決,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這樣做。可是不行的,真的澆滅了,我就再也不是我。西決你就是這片白茫茫的雪地,我就是雪地中央點起來的一堆篝火。我們身後那片黑夜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人間。所以西決,我不能沒有你,其實你也不能沒有我,你原諒我,好不好?這個地方太冷了,對不對,鄭成功?別哭,乖乖你別哭,媽媽抱。我嫌棄你就是嫌棄我自己,我想離開你是因為我想離開我自己,寶貝,恨我吧,往死裡恨我吧,媽媽求你了。

  我聽見床頭燈被打開的聲音。有一雙手在輕輕地推著我,在摸我的額頭,接著我覺得她彎下了身子,她的呼吸吹著我滾燙的臉,「小弟弟走了,你還有我,媽媽。」

  Chapter 18 理查三世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先看見的是三嬸的臉。她沒穿平時在家裡穿的那些衣服,穿的是出門時候的襯衣。所以我一時間就有點兒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不過只要稍微一思考,腦子裡面就一陣陣地疼,好像有一把電鑽在裡面鑿洞。

  三嬸溫暖的手撫到了我的額頭上,「好好躺著吧,說你什麼好啊——都這麼大的人了,生病了自己都不知道,你昨天夜裡發高燒了,幸虧那個小雪碧挨著你睡,那孩子真是機靈,淩晨三點給我打電活問我該去醫院還是該先給你喂點兒退燒藥——你自己都不知道吧?然後我就過來了……」她溫暖地笑笑,「應該就是感冒的,不過一下子燒到39度,也真的有點兒嚇人。退燒藥的勁兒快要過去了,傍晚的時候一定還會再燒越來,我給你燉了雞湯,還做了一點兒粥,你得吃點兒東西才能吃藥……」

  「三嬸,沒有你我就死定了。」我有氣無力地笑。

  「我聽南音說過一兩句,東霓。」三嬸表情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覺得一陣冷戰滾過了全身,「南音說什麼?」我乾裂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彼此艱辛地摩擦著。

  「也沒什麼,」她把我臉上的頭髮撥弄到枕頭上去,「其實東霓,我是覺得一個男人比你小那麼多不是很好,男人本來就長不大,你再找來一個……更是名正言順地要你來照顧了……」她轉過身子倒了滿滿一杯水,「不過吧,人一輩子其實也很短,要是你真的特別喜歡他,沒什麼不可以。」

  「你想到哪裡去了三嬸,」我想笑一笑,可是似乎一勉強自己做什麼頭就會暈,「哪會有一輩子啊。我沒想過。」

  「你吃過的虧夠多了,總要長點兒記性。起來喝水。」我坐起來的時候,肋下也是一陣針刺一樣的疼,三嬸把被子一直拉到我的下巴那裡,「不過,」她又笑了笑,「我也承認,這種事兒,總是要講點兒運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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