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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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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來到了病房大樓外面的花壇,我坐在大理石拼貼的花壇邊上,出神地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蹲下身子看著我的臉,他牛仔褲上兩個磨白的膝蓋就要碰到我的了。我輕輕地搖頭,「沒有,可能是太熱了,剛才有點兒暈,現在好了。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他的手猶豫了片刻,還是放在了自己的膝頭,「我,我來等你。」「等我做什麼?」我有氣無力地笑笑。「我聽茜茜她們說的,她們說你們家有人今天要做手術,她們說你昨天晚上告訴她們了,可是昨天晚上我沒有當班,所以不知道。」他注視著我。「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我是問你來找我做什麼。」他像是要宣佈什麼重大決定那樣,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這個醫院這麼大,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我本來也沒抱太大的希望……結果我就真的看見你了。」他的兩條手臂在金碧輝煌的夏日的陽光下面,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飽滿得像是要把皮膚撐得裂開來——我小的時候,我爸爸也有這樣完美的胳膊。 「笨死了。」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腦袋,板寸頭硬硬地戳著我的手心,「不會打我的手機啊?」他笑了,「我想過要打,可是我怕你會不高興。」緊接著他像是害臊一樣迅速地站起來跑向了遠處,自由得就好像他是置身於一片廣袤的原野上,我知道周圍有好幾個人都在注視他奔跑的背影,過了一會兒他又跑回來了,手上拿著一瓶水,還有一包沒拆封的紙巾,「給你掌櫃的,天這麼熱。」我笑著拆開,抽了一張給他,「傻瓜——都跑出一頭的汗了,也不知道自己拿一張。」他還是那種不好意思的笑容,「不是掌櫃的、我沒想到,我—般都是用衣服直接擦的。」 接著他就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這樣他似乎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不看我的臉。 「掌櫃的,」他慢慢地說,「你家裡做手術的人,情況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好?你臉色這麼難看——不過你也別……」 「猜錯了。」我笑著打斷他,「我們家那個做手術的人很好,沒有危險了。」 「噢。」他又燦爛地笑了起來,「那就好。那我們去慶祝好不好?今天晚上我要上班,明天,明天我們去看電影?」 「冷杉。」我仰起臉,認真地看著他,「你那天和我說的話,還是忘了吧。你是一時衝動,我知道的。」我轉過臉去,他的呼吸聲就在我的耳邊起伏著,既然他不做聲,那麼我只好繼續了,「我知道你好,可是其實你只不過是想圖新鮮而已——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新鮮勁兒總有過去的一天,可是過去了以後,我們兩個人都還是活生生的,到那時候就晚了,就只能做仇人了。你懂嗎?男人和女人成了仇人以後很可怕的,我不願意跟你做仇人,你這麼可愛,我也沒法想像你在我手裡學會怎麼恨別人。你該去找個合適的女孩子,和你年齡差不多,就像茜茜她們那個歲數……」緊接著我又搖了搖頭,「不對,店裡的這些女孩子也不適合你,你和她們最終不是一路人,你說不定會害了她們。去學校裡找個念書的女孩子吧,對了,就像我家南音這樣的,其實要不是因為我們南音現在不自由,我真想撮合你們倆,你們倆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呢。冷杉你別不說恬,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他只是用力地搖頭,搖了半天,才吐出來一句「我就是喜歡你,我不喜歡茜茜她們,我也不喜歡你們家南音,這礙著誰了?」 「你怎麼不明白?」我忍無可忍,「你真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他大聲說,他的眼睛真黑,深得像是能把人吸進去。 「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能懂呀?」我歎口氣,終於說,「你一定要我把最難堪的話說出來麼?那好吧,我配不上你,行不行?」我暗暗地咬緊了牙,然後又嘲笑自己,說真話有那麼難堪嗎? 「不准你這麼說!」他怒衝衝地看著我,然後似乎是不知道該把兩隻手臂放在什麼地方,狠狠地摟住了我,像是和我有仇,快要把我的脊柱弄斷了,「我就是覺得你好,你比誰都好,我要和你在一起、要和你們在一起,除了你,還有小雪碧、鄭成功和可樂——我就是要做他們三個人的爸爸!」 「冷杉,」我心裡彌漫上來一種悲涼,「你媽媽會傷心的。要是她知道你喜歡的是一個和她年輕時候很像的女人,她會傷心的。」 「亂講!」他的心臟跳得真有力量,就像他的人一樣,竭盡全力,不懂得怎麼留後路,「我媽媽才不會自己看不起自己,你也不准自己看不起自己,讓我抱抱你,我就抱一會兒……」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了,就在我耳朵邊上迴響,「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我那天本來是準備去應徵當家教的,然後我就在路上看見你從那間店裡出來,我看到門前貼著一個招聘的牌子,我那時候也不敢確定你就是那裡的老闆,可是我想,管他呢,不管怎麼樣我得去和你說說話……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聽見一陣由遠而近的、孩了們的嬉笑聲。越過他的肩膀,我就看見了那三四個孩子——他們的脊椎有病,需要矯正,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個巨大的金屬矯正器,那矯正器就像個鳥籠一樣,籠罩著他們的上半身,從頭頂直到腰際。「他們在談戀愛!」其中一個整個身體都歪斜的小女孩歡呼著,她居然擁有這麼完美的聲音。然後他們又笑鬧著往另一個方向跑遠了,套著他們的鳥籠彼此碰撞著,像風鈴那樣叮叮噹當地響。 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多讓人不知該說什麼好的殘缺?可是我面前的這個人,我懷裡的這個人,他那麼美。我閉上了眼睛,管他呢,可能,可能老天爺是看見南音已經擁有太多的禮物了,所以情急之下,就把一個原本要送給南音的禮物丟給了我,是天意吧,一定是的。 Chapter 12 男孩遇見野玫瑰 三叔出院的那天,天氣好得很。立秋之後,龍城的傍晚就總是涼爽,涼爽得讓人覺得這個城市是自己厭倦了夏天,所以抗了老天爺的旨,自顧自地在每一個傍晚徑直往前走,走到了秋天的領地裡面,不理會那種越前進周遭就越寂靜的荒涼。可是到了正午,又突然間膽怯了,急匆匆地把氣溫飆到一個令人費解的高度上,心虛地往每一條大道上浪費地潑著明晃晃的陽光,像是自己又後悔了,要彌補昨晚犯下的錯。 我把車從停車場開出來,停在醫院外面,就在這時冷杉的電話打了進來。「做什麼?我三叔他們馬上就要出來了,我不能跟你講太久。」我知道我和他說話的時候,語調不由自主地變得很輕。「沒什麼,我這就掛。」他笑笑,還是那副很傻氣的樣子,含混不清地說,「我就是想你了。」「是不是剛睡醒啊?」我含著笑,「小豬。」「我淩晨五點才回來的,剛睡下去沒多久,就夢見你了。」「你昨晚幹什麼去了?」我不動聲色。「我在實驗室……」他還是心無城府的樣子,「有個資料不對頭,我們導師昨天發脾氣了,說『結果出不來你們就把獎學金統統交回來』。」「真的?」「真的,我們那個導師是出了名的變態。」「可是現在不是在放暑假麼?」「給導師幹活兒哪兒有什麼寒暑假呀,親愛的——」對的,我想起來,方靖暉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常常得搭上假期給導師的論文做苦力,回家以後連詛咒導師的語氣都如出一轍。「喂,你們導師手底下,有漂亮的女生麼?」我一邊在心裡罵自己、一邊還是問了。 「沒有。」他斬釘截鐵,「都是些歪瓜裂棗,走到馬路上涉嫌污染環境。」聽到我笑了,他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困死了,睡一覺起來還得去店裡呢,我能不能辭職啊?我現在去店裡上班她們都笑我,我不好意思……」「不准。」我打斷他,「對了,你們宿舍沒有空調,可憐的,這麼熱的天。不然你就去我那裡睡。」「算了,我……」他壞壞地笑,「我想晚上過去。」「還是再說吧。雪碧那孩子從她外婆那兒回來了,這個小傢伙鬼得很。」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三叔他們的身影,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男孩很莽撞地從角落裡沖出來,直直地沖著南音過去了,三叔非常敏捷地一錯身,把南音擋在了自己身後,那個小男孩慌亂地跳下來,自行車倒在地上,隔著車窗,我聽不見響聲。不錯呢,三叔看上去恢復得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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