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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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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一個人在院子裡跳橡皮筋,那是童年時代的某個下午,美美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陽光拉得和大人一樣長。然後她就看見毛毛乖乖地站在樹下的陰影裡面望著她,她就招手叫他過來幫忙架皮筋,一端綁在樹上,另一端套在他的腰上,毛毛非常嚴肅地立正站好,兩隻小手伸得展展地貼在腿上,認真得就好像那是個儀式,美美背對著他開始跳了,一邊跳一邊念著古怪的歌謠,突然一轉身,發現毛毛居然像個沒生命的雕像一樣矗立著,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為什麼他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徹底地惹怒了美美。美美停下來沖他嚷:「笨蛋,都告訴你了不要亂動,你怎麼不聽話呢?」毛毛不說話,他只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挺得連小肚子都凸了出來,緊緊地抿了抿小嘴兒。美美轉過身子又念了幾句歌謠:「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跟著她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子徑直走到了毛毛跟前,「死豬,我叫你不要動不要晃,你個笨蛋!」還嫌不解氣,她伸出小手使勁揪了一下毛毛的頭髮。毛毛的身軀跟著她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毛毛含著眼淚,依然挺直了腰板,「我沒有動。」他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勇敢。 美美愣了一下,她恨毛毛這樣倔強地說「沒有」,她恨毛毛為什麼總是如此聽話地忍受她,她恨毛毛那麼笨拙地站直,連大氣也不敢出地幫她架皮筋,她也恨毛毛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會說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兒了。」——其實這種複雜的恨意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今日,三十歲的美美仍然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美美只是覺得小小的胸膛快要憋悶到爆炸了,她必須做點兒什麼。於是她沖回了屋子裡去,再沖了出來。她不再理會毛毛,她開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毛毛眼裡很繁複的花樣,或許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劇烈地晃動著,柔若無骨,就像狂風下麵的柳條。就在這個時候,她猝不及防地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小翦刀——她剛才跑回屋裡為的就是這個,她一邊跑到樹底下,痛快地給了橡皮筋一剪子,一邊勝利地喊著:「都告訴你了不要動!」可是這聲音無比歡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斷裂的那一瞬間活了過來,似乎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斷裂,終於可以釋放出它深藏著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嘯著逃離了樹幹,幾乎飛了起來,所有的柔軟都變成了殺氣,全體撲向了毛毛,一陣清脆的響聲,橡皮筋像是在毛毛的身體上爆炸了,它終於元氣散盡,重新變成柔若無骨的一攤,堆積在毛毛的腳下。毛毛的身上多出來了一道道鮮紅的印記,從鼻粱,到下巴,再到鎖骨下麵,手背上似乎也有。他們都嚇呆了。他們凝望著彼此的時候美美沒有忘記把小剪刀悄悄地塞進口袋。毛毛放聲大哭的時候美美也跟著哭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她一邊哭,一邊喊:「我告訴你不要動吧,我告訴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斷了吧,現在好了吧——』她看到奶奶聞聲而來的時候哭得更慘了,張開雙臂朝奶奶跑過去——還好出來的不是爺爺,「奶奶,奶奶……」她委屈地抽噎,「橡皮筋斷了,橡皮筋飛起來啦——」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倆摟在懷裡,仔細地看著毛毛的臉龐,「沒事,沒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結實,不怪姐姐,也不怪毛毛,乖,沒有傷著眼睛就好一一」一邊說,一邊用她蒼老的手用力地摩挲毛毛的小腦袋。 毛毛哭了一會兒,被奶奶帶去房間裡抹藥了,美美隔著牆能隱約聽見毛毛抽鼻子的聲音。然後毛毛又搖搖擺擺地走出來。他的鼻頭和眼皮都還是紅彤彤的,可是他對美美笑,他跑上來輕輕抓住美美的手,他說:「姐姐。」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時候美美沒有拒絕他,她也輕輕地把毛毛的手握在了手心裡。其實她知道,不管再怎麼討厭毛毛。她也還是需要他的,她比誰都需要他。 我怎麼可能跟江薏解釋這些?我怎麼可能和任何人說明白這些? 店裡的客人只剩下了兩三個,鄭成功也在小籃子裡睡著了。他的小籃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盤中央,小小的臉蛋兒像潔淨的花瓣。我到後面去拿了一條剛剛洗淨烘乾的桌布,繞到西決身後,輕輕地蓋在他身上。因為他睡著的地方正好對著空調,他露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涼呀。我仔細地掖著那條桌布,讓它把西決的雙臂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裡面。桌布上面還隱隱散著烘乾機裡帶出來的熱氣。環顧四周,別人都在忙,應該沒有人注意我,我飛快地彎下身子,用我胸口輕輕地貼了一下他的脊背,臉頰蹭到了他的頭髮,有洗髮水的氣味。「暖和吧?」我在心裡輕輕地問。我不是問西決,是問毛毛。 「掌櫃的,都這麼晚了——」我不如道是不是我的臉色這些天太難看了,這些天店裡都沒什麼人來主動和我講話。除了他,冷杉。 「都這麼晚了,」他懷裡抱著滿滿一紙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傢伙都睡著了。」 「那麼他怎麼辦啊?」我看了看伏在那裡酣睡的西決。 「這樣吧,我幫你把他弄到你車上去,我送你們回去。」他把懷裡的箱子放下,輕輕地把西決搖晃了幾下,然後在西決的耳邊不知說了點兒什麼,西決居然很聽話地跟著他站起身來。「這就對了,」冷杉難得擺出一副「大人」的語氣,「真好,現在往右轉,你的酒還沒喝完呢,怎麼能睡呢?我這就帶你去喝——右邊,右邊有那麼多好酒。」 「真有你的。」我坐在副駕上眺望著遠處的路燈,轉過臉來看著他的側面,「怎麼想出來的呀?『右邊有那麼多好酒』。」 「我經常這樣哄喝醉了的人上床睡覺。也不是每次都靈,不過總的來說,管用的。」他不看我,自順自地笑笑。 「男生宿舍裡常有喝醉的人吧?」我漫不經心地問,其實沒打算讓他接活。 「是我媽媽。」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了,我忘了他不大懂得怎麼回避不想說的話題,「我是說,經常喝醉的人是我媽媽。」 「沒看出來,」我笑,「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呢。」 「她是好人,」他居然很認真,「就是比較喜歡玩兒。我媽一個人把我帶大,她也不是不想結婚,可是她總是交不到像樣的男朋友,雖然她是我媽,可是,」他羞澀地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我媽在這方面多少有點兒笨吧,人家說什麼她都相信,一開心了就要和人家掏心掏肺——吃虧的次數那麼多也還是不會變得聰明一點兒,沒辦法,後來就養成了一個人喝酒的習慣。」車子慢了下來,遠處的紅燈像只獨眼的異獸,不緊不慢地凝望著它攔截下來的成群結隊的昆蟲。 「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吧?」我淡淡地問,西決沉重的呼吸聲從後座上傳了過來。 「哎?你怎麼知道?」他驚愕地看著我。我原本想說「因為人家都說兒子長得像媽媽」,可是最終還是沒說。 「因為源源不斷地結交到壞男人的女人,很多都很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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