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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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常規體檢,B超測出來胃裡面有個陰影,人家醫生說,明天早上過去做胃鏡,說不定還要做什麼胃液還是黏膜的化驗……」她蒼白的手托著額頭,「我剛剛打電話問了我認識的一個醫生,胃裡面的陰影,有可能是炎症,有可能是囊腫,還有可能,還有可能,就是最壞的……不過那個醫生倒是跟我說,就算是最壞的,現在也極有可能是早期,可以治的。」她非常用力地強調「早期」兩個字,我聽著很刺耳,不知道為什麼,她連講出來「癌」那個字都不敢,卻那麼用力地說「早期」。我知道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莫過於抱著一點兒希望往絕境上走。我還知道,雖然我不懂什麼狗屁醫學,早期的癌也還是癌,就像有自尊的妓女不管怎麼樣也還是妓女,沒什麼太大區別的。 「不會的!不會是癌症的三嬸!」我用力地按著她的雙肩,甩甩頭。 「啊呀,你小聲點兒!」三嬸大驚失色,幾乎要跳起來了,「別那麼大聲音啊,給你三叔聽見了怎麼辦?」 「好好好,」我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瞳人裡倒映著的我,「我是說,一定不會是什麼大事的,老天爺不會那麼不公平,要是奶奶還在,她就一定會說,我們家的人沒有做過壞事情,不會那麼倒楣的,先是二叔,然後是我爸爸,已經夠了,不可能還要輪到三叔的,三嬸,你信我,我有預感,不可能的。」說著說著,心裡就一股淒涼,奶奶,家裡已經有兩個人過去陪你們了還不夠嗎?一定是爺爺的鬼主意,一定是他想要三叔過去——你得攔著他,就算他是爺爺也沒權力這麼任性的,奶奶你向著我們,對不對? 「你也覺得不可能對吧?」三嬸的眼睛突然就亮了,「巧了,剛才我的第一反應也覺得不可能是,是那個。」沒道理的直覺的不謀而合也被她當成了論據,當然,兩個人「沒道理」到一塊兒去了,就自然有些道理,她一定是這麼想的。 「聽我說三嬸,」我用力地微笑了一下,「別慌,實在不行我們多找幾家醫院,多檢查幾次,然後我去拜託熟人幫著找個好大夫,江薏認得一些醫院的人,陳嫣也可以幫著問問我們那屆的同學裡有誰在醫院工作,我店裡有個很熟的客人就是人民醫院的醫生,還留給過我他的名片呢,我會把能找的人都找一遍的,現在我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些了,是不是?」 她點點頭,「東霓,還有,明天作完檢查,你陪我去廟裡上炷香。聽說檢查完了還得等一兩天才能出結果——你說說看,這一兩天,該怎麼熬過去啊?萬一結果是壞的,往下的日子,又該怎麼熬過去啊?這個人真是不讓人省心,二十幾年了都是讓我擔驚受怕,」她驟然間憤怒了起來,「一定是一直就在跟我撒謊,他中午在公司裡肯定沒好好吃飯,而且是長年累月地不好好吃——你說他怎麼能這樣,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呢,他以為糟蹋自己的身體是他一個人的事兒嗎?男人為什麼長到多大都是孩子,我,我和他離婚算了……」她突然間住了口,一言不發地望著我的臉。她知道自己說了過分的話,卻不知怎麼圓場。 我也不知怎麼圓場,只好靜靜地回望過去。其實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要離婚,她只是想要逃離這巨大的、活生生的恐懼。 沉默了片刻,她的臉頰突然扭曲了,鼻頭和眼皮在一秒鐘之內變得通紅,然後,眼淚洶湧而出,「東霓,」面部不能控制的震顫讓她閉上了眼睛,「我害怕。」 我轉過身去關上門,然後緊緊地擁抱她。她顫抖成了一條泛著浪花的河流,後背上起伏的骨頭顛簸著劃著我的手心。我輕輕地把我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她的眼淚也弄濕了我的臉。「三嬸,」我輕輕地說,「我也怕。怕得不得了。」 「不一樣。」她短促的說話聲衝破了重重疊疊的嗚咽,聽上去像是一聲奇怪的喘息,「那是不一樣的。」 「可是你不會知道,你和三叔,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輕輕地笑了,眼眶裡一陣熱浪,「其實是因為有你們倆,我才不害怕活在這世上。」 「東霓——」她一把把我摟在懷裡,大哭,好像疑似胃癌的人是我。 「三嬸,好了,」我一邊輕輕拍她的肩,一邊從她懷裡掙脫出來,「我們不要哭來哭去的,現在還沒到哭的時候。來,你現在做飯好不好,轉移一下注意力……弄個湯吧,三叔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消化,也暖胃的東西,這個你擅長,打起精神來呀,三叔一會兒看到你眼睛紅了,心裡會不好受的。」 「好。」她奮力地用手背抹自己的臉,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氣,遏制「哭泣」這生猛的東西從自己的身體裡跳脫出來。 「我現在就去打電話。」說話間,聽到門響,傳來西決和南音說話的聲音。 「東霓。」三嬸在「嘩嘩」的水龍頭的聲音裡轉過臉,「是我剛才叫西決去找南音回來的,不過我已經告訴了所有人,先別跟她說你三叔的事情,等有了結果,我們再告訴她。」 「至於嗎三嬸……」我驚訝地深呼吸,「她都這麼大了,又不是小時候。」 「我怕她知道了以後哭哭啼啼的,我看了心裡更亂,東霓,就這樣說定了。」 南音把背包胡亂甩在客廳的地板上,沖到洗手間去洗手,經過三叔三嬸的臥室的時候她驚愕地說:「爸?你幹嗎躺著呀?感冒啦?」 「沒有,」我聽到三叔在笑,「就是剛才看報紙,睡著了。」 「爸,我今天買到了一張很好看的影碟,晚上吃完了飯我們一起看好不好,你、我,還有哥哥。」小叔在一旁說:「只要南音一回來,家裡就這麼熱鬧。」 我在一旁不由自主地苦笑,原來成全一個簡單的人,需要這麼多人一起撒謊。西決給我遞了個眼色,於是我跟著他走到了他的房間裡,掩上了門。 「明天我和三嬸一起陪三叔到醫院去。」他俐落地打開了窗戶,又點上了煙。 「別抽了。」我煩躁地說,「已經有了一個得胃癌的,你還想再得肺癌嗎?」 「烏鴉嘴。」他罵我,「現在還沒有結果呢,不要咒三叔。」 「明天我也要去醫院。」我仰起臉。 「別,」他把打火機扔到半空中,讓它像跳水運動員那樣三周跳,再落回手心裡,「醫院裡全是細菌,你萬一帶回去點兒什麼,傳染給鄭成功怎麼辦?他抵抗力本來就弱。對了,鄭成功在哪兒?不會又是和雪碧在一起吧,你就不能用心一點兒照顧他嗎……」 客廳裡傳出娛樂節目主持人的聲音,然後是南音肆無忌憚的笑聲。我撇了撇嘴,「真不知道,她還能再這樣開心多久?」 西決淡淡地說:「別小看南音,你真以為她不知道三叔的事情?」看著我的表情,他點頭,「沒錯,是我告訴她的。三嬸不讓我說,但是我覺得南音有權利知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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