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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幾個小時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龍城經歷的那場小小的震盪,和真正的劫難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千里之外,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在一秒鐘之內,只不過是感覺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眩暈而已,然後黑暗就此降臨,再也沒機會知道自己其實很健康,根本就沒有生病。我們夠幸運的人,整日目睹著諸如此類的畫面:毀滅、廢墟、鮮血殘肢、哀號哭泣、流離失所,以及一些原本平凡,在某個瞬間蛻變為聖徒,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生存的人們……那段時間,三叔和三嬸回家的日子總是很早,就連小叔一家也幾乎天天在晚餐的時間過來報到,南音也不肯回學校住宿舍了——是那些鋪天蓋地的關於災難的畫面讓我們所有人開始眷戀這種聚集了全家人的晚餐,我們能清晰地看見每一個人的臉;能清楚地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能彼此偷偷地抱怨一句今天的菜似乎鹹了點兒——當然是要在三嬸不在飯桌邊的時候,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坐在客廳裡的電視前面,陪著裡面那些或者死裡逃生,或者失去至親的人們掉眼淚;這樣我們就能夠確認我們大家都還活著,原來整個家裡,每一個人都活著,有時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這種時候,我偶爾會想起鄭岩。其實在大地震那天夜裡,我夢見他了。在我的夢裡他是以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出場的,謝天謝地,不是後來癱瘓了以後那副巨型爬蟲的模樣——你總算發了慈悲,我在心裡輕輕地笑,沒有以那副樣子光臨我的睡夢來噁心我,你用了那麼多年的時間來噁心我,那恐怕是你失敗的一生裡唯一做成功的事情。不過你打錯了算盤,我可不是我媽,那麼容易就陪著你一起墮落——你還總是折磨她,你都不知道她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瞧不起你的人。

  龍城震盪的那個瞬間,我媽正在遙遠的舅舅家裡開心地打麻將,一邊教我那個惡毒的舅媽怎麼整治她的兒媳婦——完全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情,這很好。

  人數增多的關係,家裡的晚飯菜單又成了三嬸的一件大事。有一天我看見,她耗費好幾個小時來煲小小的一砂鍋湯——那是西決的御用,除了雪碧這個未成年人,我們旁人是沒可能分享的。因為西決去獻了血,這在三嬸看來,必須用一周的時間好好補一下,馬虎不得的。可是因為這鍋太子的湯,只剩下一個火來做大家的晚餐,顯然是不夠的。於是三嬸又十萬火急地把那間新開的離我們家最近的餐館的外賣叫了來,一邊尋找電話號碼,一邊得意地說:「還好那天路過的時候,我順手記了他們的電話——南音你看到了,這就是過日子的經驗,任何時候都得準備應付突發的狀況。」

  南音應著,「知道了。」看著這個幾天裡變得異常甜蜜和乖巧的南音,我心裡總是有種沒法和任何人訴說的歉意。我怎麼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想也沒想就對西決說:「你不准再進去,萬一房子真的塌了怎麼辦?」若是那天,8.0級地震真的發生在我們龍城呢?我豈不是那麼輕易地就在西決和南音之間作了毫不猶豫的選擇?任何在心裡的辯白、解釋、自圓其說都是沒用的。我只能用力地甩甩頭,笑著對南音說:「兔子,週末跟我去逛街好不好?你看上什麼東西,都算我的。」她渾然不覺地故作懂事狀,「不要啦,姐,你的店還沒開始賺錢呢,你得省一點兒呀。」

  客廳裡模糊地傳來三嬸和來送外賣的小男孩的對話聲,「小夥子,你是哪裡人?」「四川。」那個聲音很靦腆,有點兒不知所措,一聽就知道是個剛剛出來打工的雛兒。「那你們家裡人不要緊吧?」這次是三叔、三嬸還有小叔異口同聲的聲音。「沒事的,我家那個地方不算災區,村裡有人家裡的圍牆塌了砸死了豬,不過我家還好。」「那就好了,」三嬸輕鬆地笑,「拿著,這是飯錢,這個是給你的,你辛苦了。」「不要,阿姨,」那個孩子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這不行的。」「有什麼不行?你自己收好,千萬別給你們老闆看到了沒收走,這是阿姨給你的……」

  西決微微一笑,「看見沒?你就是三嬸眼裡的那種刻薄老闆。」「滾。」我沖他翻白眼兒。

  南音坐在西決身邊,隨意地攤開一份剛剛送來的《龍城晚報》,突然笑著尖叫一聲:「哎呀,姐,你看你看,有個女人因為地震的時候老公先跑出屋子沒有管她,要離婚了——」「做得好,」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種男人全都該被騸了當太監。」南音開心地大笑,西決又皺起了眉,「我拜託你,說話嘴巴乾淨一點兒就那麼難麼?」緊接著南音再度尖叫了一聲:「哎呀,原來這篇報導是江薏姐姐寫的!還寫了這麼長呢——」南音托著腮想了想,「對的,她臨走之前好像是說過的,她要做一個跟別人角度不一樣的選題——好像是災難之後的普通人的心理重建什麼的。想寫很多人的故事。」「狗仔隊而已,」我笑,「自己不敢去最危險的第一線,只好在安全些的地方挖點兒花邊新聞罷了,那個女人肚子裡有幾根腸子,我比誰都清楚。」我故意裝作沒看見南音使勁地沖我使眼色——我當然知道某些人不愛聽這種話,可是他非聽不可。「哥,」南音訕訕地轉過臉,「江薏姐姐去四川快一周了,你想不想她?」

  雪碧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胸有成竹地端著兩碗湯,表情嚴肅地擱在桌上,看著西決的眼睛說:「一碗是你的,一碗是我的。」看她的表情,還以為她要和西決歃血為盟。西決用那種「鄭老師」式樣的微笑溫暖地看著她,說:「好,謝謝。」「你們倒成了好朋友了。」南音在一旁有些不滿地嘟噥。

  雪碧和西決在突然之間接近,也不過是這幾天的事情。西決告訴我,5月12日那天,他在去雪碧的小學的路上還在想,他走得太匆忙,甚至忘記了問我,雪碧具體在哪個班級,更要命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知道雪碧到底姓什麼。不過,當他隔著小學的欄杆看到操場的時候,就知道什麼都不用問了。

  操場上站滿了人,看上去學校因為害怕地震再發生,把小朋友們從教學樓裡疏散了出來。那個小女孩奮力地奔跑,穿過了人群,兩條細瘦的小胳膊奮力地劃動著,還以為她要在空氣中游泳。兩個老師從她身後追上來,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其中一個老師生氣地大聲說:「你是哪個班的?怎麼這麼不聽話呢?」她在兩個成年人的手臂中間不顧一切地掙扎,雖然像個獵物那樣被他們牢牢握在手裡,可是她完全沒有放棄奔跑。所以她的身體騰了空,校服裙子下面的兩條腿像秋千那樣在空氣裡蕩來蕩去的。一隻鞋子在腳上搖搖晃晃,都快要掉了。她一邊哭,一邊喊:「老師,老師我求求你們,讓我回家去,我必須得回家去,我家裡有弟弟,我弟弟他一個人在家,他不懂得地震是怎麼回事,老師我求你們了……」

  西決不得不參與到那個怪異的場面裡,對那兩個老師說:「對不起,老師,我是這個孩子的家長。」後來,雪碧的班主任氣喘吁吁地追過來,迎面對著西決就是一通莫名其妙地埋怨,「你們當家長的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呢?把雪碧的弟弟——一個那麼小的孩子單獨留在家裡,害得雪碧一個小孩子著這麼大的急,像話嗎你們!」——我曾經帶著鄭成功去學校接雪碧,那個班主任一定是把雪碧嘴裡的「弟弟」當成了鄭成功。西決也樂得裝這個糊塗,禮貌周全地跟老師賠著笑臉——反正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西決是這麼告訴我的:「走出學校以後我跟她說:『雪碧,別擔心,我現在就帶著你回去接可樂,我向你保證,它好好的,一點兒事都沒有。』你知道,姐,她當時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跟我說:『明天我要帶著可樂去上學,我說什麼也不能再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那個時候我看著她緊緊抿著小嘴的樣子,心一軟,就答應了。」

  我火冒三丈地沖他嚷:「誰准你答應她的?跟她一起生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費了多大的勁給她立規矩,你倒是會送人情。你他媽怎麼就跟美國一樣處處裝大方充好人,把別人家裡攪和得亂七八糟以後就什麼都不管了,還一個勁兒地覺得自己挺仗義——好人他媽不是這麼當的!」其實,我承認,我是有一點兒妒忌。看著現在的雪碧和西決說話時那種信賴的眼神——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建立我和她之間的那一點點「自己人」的默契,可是西決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就能做到,還比我做得好。我真不明白,吃苦受累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被感激的人就成了他——偽善真的那麼管用麼?

  「姐,這麼點兒小事你至於嗎?」他苦笑地看著我,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轉向雪碧,「不過雪碧你想想看,要是你真的帶著可樂去上學,被你的同學們看見怎麼辦,你不怕大家笑你麼?萬一被同學弄壞了也不大好……」

  「現在你想改主意討好我已經晚了!」我打斷他,「而且答應了人家的事情你想反悔麼?你這樣不是教小孩子言而無信麼?」

  南音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天哪,你們倆這種對白,聽上去就像是雪碧的爸爸媽媽一樣,真受不了你們!」

  「不會有那種事的。」雪碧安靜地說,「誰要是敢把我的可樂弄壞,我就殺了他。」

  一片錯愕的寂靜中,換了南音像牙疼那樣地吸了口氣,「Cool——雪碧,你做我偶像吧。」

  5月19日,整個國家為那場災難下了半旗。整個龍城的夜晚都是寂靜的。所有的娛樂場所在接下來三天內都是沉默地打烊。就這樣,我的店在剛剛開業的第一天接到了三日哀悼的通知。原本我以為,所有新聞裡講的事情最終只是存在於新聞裡而已,不過這次,顯然不是那麼回事。

  三叔和小叔坐在那個已經荒了很久的棋盤前面,小叔撫摸著肚子說:「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和你下一盤了,恐怕我手都生了。」黑白的棋盤和散落在沙發上的所有黑白封面的雜誌放在一起,顯得不像平日裡那麼突兀和打眼。三叔抬起頭,掃了一眼電視螢幕上天安門廣場上降半旗的鏡頭,說:「無論如何,以國家的名義,向一些沒名沒姓的人志哀,是好事。」小叔粗短的手指捏著一顆棋子,點頭道:「誰說不是。歷史是誰創造的,我說不準,但是說到底,都是靠我們這些卑微的人生生不息,才能把它延續下來。」雪碧在一邊清晰地點評:「聽不懂。」三叔有點兒驚訝地「呵呵」地笑,「我也聽不懂。所以說,你們這些文人就是可怕。」小叔的臉立刻紅了,「你這就是在罵我了,我算哪門子的文人?」

  我看到了,陳嫣坐在餐桌的旁邊,眼神靜靜地停留在臉紅的小叔身上,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柔軟。像是一個母親,在遠遠地看著自己想要在小夥伴中間出風頭卻沒能成功的孩子。想想看,若是換了我們十七歲的年紀,當陳嫣還是唐若琳的時候,聽見小叔在講臺上說出剛剛那句非常有文化的話,眼神裡一定除了羞澀的崇拜,就是崇拜的羞澀。歲月就是這樣在人的身上滑過去的。其實,不止陳嫣,十七歲的我又何嘗不崇拜那個總是妙語如珠的小叔?那時候,我們所有人的世界都只是一個教室那麼大,一個站在那個獨一無二的講臺上的人很容易就能成為照亮我們的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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