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一〇


  「東霓,」她慢吞吞地說,「我勸你再稍微等一段時間看看。」

  「你開什麼玩笑啊——」我一不留神差點兒就闖了紅燈,「我第一個告訴你就是因為拿你當朋友,我都不計較你背著我和我弟弟亂搞了,你還要架子這麼大,反過來潑我的冷水!」

  「你的邏輯真奇怪,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好不好?」她也提高了聲音沖我喊回來,「實話告訴你,今年年初開始,股市的大盤就不好,雖然他們都說奧運會以後股市會反彈,可是照我看,未必。夏天之後若是真的繼續跌——」

  「我在跟你說我想開咖啡店,你跟我扯股市幹什麼——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不耐煩地打斷她。

  「大小姐,你還不明白嗎?你自己看看你身邊有多少人在炒股——若是繼續跌下去,大家都虧了錢,誰還有那個心情去喝你的咖啡?」

  「你們有文化的人真是可怕。」我恐怖地拍了拍額頭,「怎麼一到了你們那裡,什麼事情都有本事扯到那麼——宏觀的層面上去?」我猶豫了一下,終於找到了「宏觀」這個看上去合適的詞,「我才管不了那麼多,我只知道,憑它股市再怎麼跌,所有的男人女人在想要開始亂搞又不好直接上床的時候都還是需要一個假模假式的場所來約會的,所有的男孩女孩在情竇初開想證明自己長大了的時候都還是需要一個虛情假意的場合來製造氛圍的,有了這兩條,我才不信我會賠本兒關門。我倒真想看看,在什麼情況下人們才會放棄醉生夢死。」

  「還說別人醉生夢死,」她聽上去被我惹急了,「我看第一個死的就是你,一點兒腦子都沒有,搞不好死到臨頭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就在這個時候,我意外地看見了南音。她一個人站在公共汽車站牌下面,顯然不是在等車。因為這趟公車完全不走三叔家的方向。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遠處的什麼地方,眼神是凝固的,一頭直發被風吹亂了,髮絲拂了一臉,顯得她的臉益發的小,其實我是想說,不知為何,她整個人看上去似乎比念高中的時候更像個小女孩——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那是因為這短短幾個月,她瘦了,而且瘦了很多。我真是遲鈍,我怎麼沒有早一點兒想到,雖然這個孩子又傻又可恨,雖然她給家裡製造了那麼大的麻煩,可是從春節以來,我們大家都太過在意三嬸的情緒,太過專心地幫她和三嬸之間圓場,卻忘了問問南音,她到底快不快樂——畢竟是嫁作他人婦,雖說南音這個新娘比較——比較特別,可是我們這個娘家也委實太離譜了些。

  她發現我的車的時候眼睛亮了。急匆匆地對我拋過來的那個微笑讓我想起來,她過去考試考砸了的時候,也是這種可憐巴巴的笑容。

  「姐,」她的聲音聽上去很低,不像平時那麼聒噪,「你怎麼在這兒?」說著她上了車,可是眼睛還是看著車窗外面那點兒狹小的天空。

  問題嚴重了。她居然沒有大驚小怪地評價我的新髮型,也沒有去翻我堆在後座上的購物袋。一定不是小事情,至少,對於這個傻丫頭來說,不是。

  「兔子,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好不好?我等會兒要跟你說一件大事情,你聽了保准會高興的。你想吃什麼?」

  「隨便,吃什麼都好。吃完了你直接送我回學校去,我就是不想回家,我不想看見我媽媽。」她淡淡地說。

  「其實,」我費力地說,「三嬸她只不過是覺得那件事情她很難接受,你要給你媽媽時間,她做得已經夠好了——換了我,我一定會比你媽媽更崩潰的。」

  「我知道。」她的聲音小得近乎耳語。

  公平地說,南音應該感謝北北,因為多虧了北北出生時給全家人帶來的喜悅和忙亂,她的壯舉造成的毀滅性結果才被沖淡了一些。簡言之,在得知實情的48小時內,三嬸經歷了憤怒——大哭——絕食——不理任何人這個必然的流程,三叔也同樣經歷了如下流程:舉起手準備揍南音卻終究捨不得——抽了很多煙——和稀泥勸慰三嬸——色厲內荏地逼著南音向她媽媽認錯,如果以三嬸的反應為x軸,三叔的反應為y軸的話,南音就是那個倒楣的、被外力任意扭曲的函數圖像。這個可憐的孩子,那兩天只要醒著,就像個實驗室裡的小白鼠那樣跟在西決身後,似乎這個家裡埋滿了地雷,她一刻也離不開西決這個神勇無比的掃雷專家。於是西決那種保護神的幻覺又一次得到了虛妄的滿足,他們倆不止一次地強迫我收看那種「兄妹情深」的肉麻畫面。

  我們可愛的小叔功不可沒,他從醫院火速奔到三叔家裡,做出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上百次地重複著「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賭氣是沒有用的最要緊的是想辦法補救」——順便羞澀地看著三嬸慘白的臉,底氣不足地加了一句,「若琳她現在是真的非常非常想喝你煲的湯」。——我當時差點兒沒有反應過來誰是「若琳」。我知道,這麼多年來,小叔已經太習慣于依賴三叔三嬸的這個家,他比誰都害怕這個家被什麼東西撼動,尤其是在他一夜之間成了父親的這種手忙腳亂的時刻。

  千載難逢的是,我媽居然也破天荒地摻和了進來,她坐在客廳裡大言不慚地跟三叔說:「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南南從小那麼乖,你們幹嗎要這樣為難她?我做夢都想有南南這樣的孩子,可是你們看看我生的是個什麼東西,我要是也像你們一樣總是反應這麼大,我也該去跳樓了——」三叔頓時大驚失色地打斷她,「你喝水,喝水,不然茶要涼了。」一面緊張地偷偷看了看西決,我媽那個瘋女人說出了兩個十幾年來在三叔家絕對禁止的字眼,「跳樓」,更關鍵的是,她說的是「也該去跳樓了」。

  就這樣,為了小叔,以及剛出生的北北,三叔三嬸鼓起勇氣決定重新運用理智。他們和蘇遠智的父母終於坐在了一間茶樓裡,商量如何把「雙方的損失減少到最低」——這是三叔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有改。氣氛尷尬得不像是談論結婚,倒像在討論如何「私了」一樁強姦案。只有我們親愛的小叔負責風趣幽默地打圓場。我和西決坐在角落的另外一張桌子上,遠遠地遞給南音一個溫暖的目光表示支持。最終的結果是:雖然這兩個犯罪嫌疑人的罪名成立,犯罪行為造成了嚴重的後果和惡劣的影響,但是此刻逼著他們去領離婚證顯然不是最好的辦法。

  於是,大家決定以他們大學畢業那年為界,若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倆依然決定要將這段不道德的婚姻關係維持到底,兩個家庭也只好願賭服輸,正式給他們辦酒席昭告天下;若是他們二人有悔改的表現,那麼就合法地結束這段關係,皆大歡喜。協議還有一條重要的條款,那就是在他們大學畢業,也就是考察期結束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向外界洩露他們合法夫妻的關係。通俗地說,除了我們,沒人知道「鄭南音小姐」其實已經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蘇太太」。天哪,這真的是個令人感到肉麻的稱呼。

  「姐,」南音轉過臉,靜悄悄地看著我,「問你件事兒行麼?你有老公的時候——」

  「我聽著真彆扭。」我笑著。

  「你有老公的時候,你怎麼稱呼他的父母呢?」南音認真地看著我,絲毫不理會我的玩笑。

  「這個——我和他父母總共只見過一回,我就當自己是演戲那樣,叫了一聲『爸爸媽媽』,就完事了。」

  「我——」南音撓了撓頭,「那我要怎麼辦呢?我一想到,只要我們大學畢業了以後我就得叫他們『爸媽』就害怕。今天我去他們家吃午飯了——」

  「誰要你去的?」我打斷她。

  「蘇遠智——」她囁嚅著低下了頭,「他說,他離開龍城回學校的時候跟我說,要我找個週末去他們家,跟他爸媽吃頓飯,因為他們原先,原先只見過端木芳,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突然之間我們就——」

  「媽的他什麼東西,」我一激動髒話就出了口,「這種話他也有臉說出口,南音你傻不傻,他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啊——從現在起你其實不是在談戀愛了,你得學會進退,學會保護自己,你懂嗎?」

  「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她臉紅了,「這不是重點,我可以去陪他爸媽吃飯的,但是,但是,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不喜歡他們家。」

  「他們對你態度不好麼?」我感覺脊背上的汗毛一瞬間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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