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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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支持。」我靈光乍現,「那麼上個禮拜你要我買給你的Kenzo香水怎麼辦?不買了,我們也一起抵制了吧?」 「香水——」鄭南音眨了眨眼睛,毫不猶豫地說,「Kenzo是義大利的牌子,為什麼要抵制啊?」 「你等一會兒自己去百度好了。」我忍無可忍。 「不用百度,」她揮揮手,「Kenzo不是法國的牌子,不可能,一定是義大利的,必須是義大利的。所以你答應了的事情就要算數,你還是得給我買。」 「鄭南音,你面對現實好不好——」 她突然尖叫了一聲:「哎呀糟糕了,剛才沒聽見,是我老公的短信,我去回電話了——姐,人結了婚果然就是不自由,你說對不對?」 「我會去找你老公來給我重新刷客廳的牆。」我對著她的背影惡狠狠地補了一句,只可惜,她沒聽到。 不過無論如何,想起她來我總是可以微笑。雖然這種轉瞬即逝的微笑沒有辦法阻止我胸腔那裡越來越緊的感覺,我的心臟像面鼓那樣樂此不疲地敲打著。這個名叫陽城的地方看上去真是令人恍惚。又熟悉,又陌生。因為那裡陳舊的感覺就像是我童年時候的龍城,沒有很多高層的建築,樓房的式樣看上去有點兒老,街邊上的店面都那麼小,有那麼一刹那,我覺得我自己置身於一個很多年前的場景。我的車前面「忽」地跑過去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我趕緊踩了急刹車,輪胎在地面上擦出一聲尖銳的響聲。那個小女孩絲毫不知道剛剛和她擦肩而過的就是危險,她張著兩隻手,兩個小辮子在耳朵邊上甩著,她快樂地往前跑,似乎所有的危險都會因為她的輕盈而退避三舍。 她這麼急切,是因為前面支著個黑色的、手搖的那種爐子,賣爆米花的小販。在龍城,這種古老的爆米花的爐子早就消失了,我有那麼多年都沒再見過,原來它在這兒。她的模樣分明就是五歲時候的我,心急地捏著奶奶給的兩角錢,穿過灰暗的樓群,去買爆米花——當然了,那時候我的身後有時候會跟著一個兩歲的小弟弟,他跑得太慢了,我總是會不耐煩地把他甩在很遠,他就總是一聲不吭非常努力地追著我,緊緊抿著小嘴兒。往往這個時候奶奶就會從二樓探出頭,無奈地沖我喊一聲:「東霓——當姐姐的沒有個姐姐樣子,要帶好毛毛呀——」沒錯,「毛毛」就是西決,只不過自從奶奶走了之後,就沒有人這樣叫他了。 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氣急敗壞地在後面追她,亂七八糟的髮髻上還插著一根織毛衣的竹針,她還不忘了惡狠狠地拍一下我的車蓋,「會不會開車?要撞人了!」若是在平時,我一定會打開車門跳出來,和這種惡女人理論一下。但是今天,算了,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因為我重新看見了小時候的爆米花。 我要去的那個位址,應該就是這一帶。鼓樓街15巷。眼前延伸著這麼多的巷子,曲折,狹窄,我弄不清楚。寫著地址的便箋紙在我的手心裡微微發潮了。下午的明朗陽光就在我眼前的地面上徑直潑灑著,毫不猶豫,毫不做作。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她。 她站在離我不遠的一條巷口,背上背著一個碩大的雙肩包。她很瘦,整個身子都是細細的,雖然我不知道像她這樣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到底怎麼樣算是標準,我還是覺得她太瘦了。我的車慢慢地靠近她,她就在我的眼前越來越清晰。她不是那種漂亮的,或者精緻的小女孩。可是她的眼睛非常大。大到讓我猛然間看到那張瘦小的臉的時候,只記住了這對眼睛。她的鼻樑很低,所以看上去並沒有什麼東西把那兩隻眼睛分開,感覺不那麼像個真人,更像畫。她也在環顧左右,尋找著來接她的人。 她碎碎的劉海兒跟著她的臉左右晃動,一起晃動的還有她很隨便地搭在肩膀上的辮子——我真不明白她的頭髮怎麼會那麼少,全體都紮起來了還只是細細的一束,可是,很適合她,讓她看上去更像一隻很沉默、對周遭一切喧囂都很無所謂的小松鼠。我把頭探出車窗的時候,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見了我。於是,她對我粲然一笑,露出兩顆很顯眼的虎牙。 「雪碧。」我叫她。 她不說話,只是用力地點點頭,有些遲疑地靠近我,右手緊緊地攥著她書包的帶子。我這才看清楚,她那件說不上是灰色還是粉色的襯衣袖口有些短。她只要一用力,那袖子就會緊緊吸住她細得危險的手腕。我下了車,打開後座的門,「把你的包放在這兒好了,你所有的東西就是這些麼?」 她還是不說話,還是點頭。我真高興我可以幫她安置這個包,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我到底該不該擁抱她一下。「你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還記得麼?」我問。 她皺了皺眉,然後搖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後來,直到很久以後的今天,我都覺得,雪碧最可愛的表情就是有點兒羞赧地皺眉的時候,不自覺地,一道眉毛高,一道眉毛低,臉上洋溢著一種說不出的甜美。 「系好安全帶,我們上路了。你要是中間想去廁所,或者想買飲料就告訴我。」 她依然只是點頭而已,把她懷裡那只很舊的絨毛小熊也一起扣在安全帶裡面。那只小熊看上去很有年頭了,說不上是咖啡色還是棕色,腳上還有個補丁,只不過,可能真的是因為年代太久的關係,兩隻漆黑的眼睛被磨得有了些溫潤的活氣。 「這麼大了,還在玩小熊呀?」我笑笑。 她突然非常嚴肅地拍拍小熊的腦袋,「他是我弟弟。他叫可樂。」她的聲音有點兒特別,有一絲絲的沙啞,可是又很清澈。 我笑著問她:「那你知道你該叫我什麼嗎?」 她靜靜地說:「姑姑。」然後她低下頭去,非常認真地指著小熊,說,「可樂也要叫你姑姑。」然後,又是燦爛地一笑,有點兒羞澀,「你別看他不會說話,他什麼都懂得的。」 「好的,歡迎你和可樂來我們家。」 這個時候手機又開始唱歌了,自然是西決。我告訴他雪碧現在在我的車上,簡短說了幾句,就收了線。我發現雪碧在專注地凝視著我。她全神貫注地看人的樣子真的非常奇異,聚精會神的時候就好像眼睛裡面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蓄勢待發地燃燒一樣。 「你男朋友吧?」她又是有點兒羞澀地一笑,是她們那個年齡的小女孩特有的,談起男生時候的羞澀,掩飾不住的好奇和興趣。 「亂講。」我無奈地笑,「是我弟弟。你到底該管我弟弟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著辦吧,想叫他什麼就叫他什麼。」真要命,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樣拿出長輩的語氣和小孩子說話。 「你明天就能見到他,我弟弟,」我接著說,似乎是為了避免尷尬的沉默,「不只我弟弟,還有一大家子人,我三叔的一家三口,還有小叔的一家三口。三叔的女兒就是我妹妹,她在上大學,我覺得說不定你們倆會聊得來;小叔的女兒很小,才剛剛出生幾個月,是我們大家的寶貝兒。當然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發現她在全神貫注地抻著可樂的耳朵,似乎是要那只熊和她一起記住,他們將要面對的家庭。 「當然了,」停頓之後,我繼續說,「別擔心,你用不著每天和這一大群人生活在一起。你會住在我家,我家人很少,地方足夠大,你會有自己單獨的房間,家裡只有我和我兒子,我兒子只比小叔的女兒大一點點,也是個小傢伙——」我對她一笑,「他就要過一歲生日了。你的生日是年底,對吧?今年的12月24號就是你的十二歲生日。是你爸爸電話裡告訴我的。」 她驚愕地抬起眼睛,「我還以為我爸爸根本不記得我的生日。」 「明天我帶你去逛街,給你買新衣服,」我換了個話題,「你這件襯衫的袖子都短了,人在你這個年齡,就是長得特別快。」 「不是。」她打斷我,腦袋一歪,細細的辮子在脖子周圍打著轉兒,「我外婆跟我說,來接我的姑姑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連外國都去過了,人也很漂亮很會打扮,所以我外婆特地從養老院裡打電話給我,要我見你的第一天穿得漂亮一點兒,穿上我最貴的衣服,不可以被你笑話——我找來找去,最好的一套衣服就是這件了,可惜襯衫是五年級的時候買的——沒辦法只好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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