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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還沒走進住院處,就在院子裡遠遠地看到了餘淮高大的背影,晃晃悠悠地,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拎著一個旅行包,可能裡面裝著他媽媽的換洗衣物。

  我大聲地喊:「餘淮。」

  他應該是認出了我的聲音吧。否則為什麼停步的時候,那麼僵硬。

  No.354

  餘淮拒絕了我提出的幫助。

  「博士我決定不念了,我這個專業可以中途拿一個碩士學位,也不虧,這樣回來工作的話,出路也不錯。困難只是暫時的,你別擔心。」

  他很感激地朝我笑,語氣中沒有逞強的意味,樸實而堅定。

  「我媽媽的病不能再換腎了,只能就這麼繼續做透析,一個星期一星期地撐著。難受是難受,但把它當成吃飯睡覺不就行了嗎?人每天都要吃飯,不吃就會死,跟做透析是一回事兒,想開了就好。等我工作了,我爸爸就不用一個人支撐整個家了,能緩解不少呢。」

  當年那個驕傲銳利的少年,有一天也會這麼平和地對我講話。再也聽不到理想主義的大志氣。

  「放棄清華的時候,我是有點兒不甘心。但是這次我沒覺得特別難受。一路衣食無憂地讀物理到博士,去美國搞科研,這也太天真了,不是我倒楣,是我高中時一直不切實際,從來沒考慮過現實的壓力。你要是以為我都這個歲數了還因為這些想不開,那可太小瞧我了。」

  他笑得更爽朗了。

  也離我更遠了。

  我們坐在長椅上,強烈的陽光下,我看到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一點點皺紋,因為清瘦,五官格外地立體,比少年時代舒展了不少,早已有了成熟男人的輪廓。

  所謂被時光放過,只是我的錯覺。

  我們都改變了。

  他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覺得你現在這樣真的很好,」餘淮說,「可比你念書的時候強多了,那時候我都替你愁得慌,也虧你能堅持得下來。現在這樣真好,我為你高興,你……真的很好,我覺得自己面對你的時候,都有點兒抬不起頭來了。美國的生活也沒什麼捨不得的,一早去實驗室,裡面一堆中國人,忙一天,晚上十一點才回公寓。累得不想說話也不想動,就在自己的房間裡吃林楊他們做的剩飯,一邊吃一邊看PPS,真的,」他笑,「在美國看PPS,想起來都覺得荒謬。真沒什麼捨不得的。我再過下去也還是會迷茫的,你看,現在我們兩個人顛倒過來了。」

  不要再說下去了,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突然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心裡那種鋪天蓋地的失落到底是什麼。

  「你別介意,」我聽到自己冷冰冰的聲音,「我自作主張跑過來找你,不是來給你難堪的。」

  「我知道,」餘淮說,「這是我自己心裡的一道坎兒。你別誤會,我不是說想看到你還是比我差,崇拜我,我心裡就高興了。我不是那種人。」

  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人!

  我咬著嘴唇,不知道這場不倫不類的談話的走向到底會是怎樣。我們把一切話就這樣像成年人一樣攤開了說,兩個高中生要花一個星期的時間斷斷續續地說完的心聲,現在長大堅強了,學會說話和偽裝的藝術了,都能在五分鐘內剖白完畢。

  多利索,多乾脆。

  「那天晚上在你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傷你的。可能面對你的時候,我還是有種落差感吧,講話就會很難聽,做事也變得很差勁兒。見到你的時候,會覺得以前的生活都回來了,更顯得現在的我無能,沒一精一神。所以我會反彈得很厲害,你別生我的氣。」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餘淮,你能不這麼平靜地說出來嗎?

  我像是能看到我們兩個之間的土地在生長,將這張長椅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遠。

  「其實……我去找過你。在北京。」他忽然說。

  我渾渾噩噩地聽到這裡,猛然轉頭看他。

  No.355

  餘淮全程都看著我講話,特坦蕩、特有擔當、特淡然的樣子。

  說到這句話,然在我轉頭看他的時候,回避了我的目光。

  「我剛決定不去清華了的時候,心裡特難受。說不難受是假的,我現在還回憶得起來那個滋味。我在家挺過了清華的開學時間,才算是好了點兒,就像斷頭臺上那把鍘刀終於落下來一樣,心裡再也不慌了。在這邊上了大半年學,也接受現實了,想起自己跑得無影無蹤,還換手機號這些王八蛋事兒,覺得真丟臉,怎麼也要去北京給你個交代。」

  「我偷偷跟徐延亮打聽過你。連徐延亮都不知道我壓根兒沒去清華的事兒。我打你們宿舍電話,她們說你不在,我就一直在樓下等,等到天快亮了,看到你牽著一個男生的手,和一群人滑著旱冰回來。」

  我本能地想解釋,卻忍住了。

  閉上眼睛繼續聽他說。

  「你看上去挺開心的。我覺得就夠了。」

  我終於打斷他:「你怎麼知道我開心啊?笑就代表開心嗎?」

  他忽然拍了拍我的頭,手的溫度比太陽還暖。

  「耿耿,我不再坐在你旁邊了,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了。以前的生活結束了,我們不是同桌了,我沒有以前的餘淮那麼好,你卻比高中時候更好了。你別這麼倔了,你……都過去了。」

  你別這麼倔。

  我睜開眼睛,看到他站起身,擺出道別的架勢。

  「餘淮?」

  「啊?」

  「你以前,喜歡我嗎?」

  他溫柔地看著我,撲哧一聲笑了,低下頭撓了撓後腦勺,像十七歲的高中生。

  也好,高中生耿耿要問的問題,高中生余淮來回答。

  很久之後,餘淮輕輕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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