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四一


  2005年冬天,又是獅子座流星雨。

  高中住校,一個很酷的室友約了幾個人,抱著被子說要午夜撬鎖上樓頂看流星雨喊我一起去。

  「流星雨哦,許願哦。畢竟明年就高考了,是神仙都拜一拜。」

  我說不用了。那時候宿舍十點半熄燈斷電,我開著應急燈,亮度調到最低,為了它能多撐一會兒。

  我在做數學的五三(《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練習冊)。

  我已經不再什麼事都拜託星星了。

  ***

  2009年冬天,獅子座流星雨,午夜兩點,我和L穿著羽絨服加防風雨衣,拎著暖瓶,坐在靜園草坪上泡奶茶喝,其他觀星者都離我們很遠,擔心打擾UFO來接我們回母星。

  我看到一顆。沒許願。L沒看到。她說,肯定是你仰頭太久,頸椎血流不暢,出現幻覺了。

  隨便吧,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那一年,環繞地球的香飄飄奶茶多了兩盒,這世界上的朋友少了一對。

  ***

  2012年,因為書賣得不錯,也認識了一些影視公司的工作人員。某天下午,一個做企宣的小姑娘忽然給我打電話,說一個明星很喜歡我的書,正好下午在她們公司做採訪,有沒有空過來聊聊。

  我那天原本不太舒服,但瞎了眼也能看出來,這是機會。我說好啊,幾點,在哪兒。

  去了之後卻是漫長的等待。

  明星在洗澡,明星在做造型,明星感到很抱歉但是請您再等一下好嗎?

  等待的那個酒店大廈高聳入雲,我就站在接近頂層的雲裡,俯視著下麵縱橫交錯的道路和緩慢移動的小黑點,心中一直在讀秒。

  下一秒,不,再等五秒鐘就告訴她們,我要走了。

  可是會不會顯得自己脾氣很大?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本來就是帶著功利心的,矯情什麼?

  我讀了很多很多秒,委婉地流露了很多次要走的意思,低到塵埃裡的宣傳人員賠著笑臉說,都說了您會來,怎麼能走呢,您也給我們條活路,大家都不容易。

  聖母心給了虛榮心以藉口,我說,那好,我配合你們工作。

  終於明星姍姍來遲,開開心心地接過我被要求帶來的贈書,說,這書不好買,所以我朝他們要的,聽說你也在這兒,正好一起見一下,謝謝呀!

  然後一轉身就去錄採訪了。所有卑躬屈膝的宣傳人員集體松了一口氣,感激地看向我。

  原來是耍我。

  我的書還算暢銷,鋪得大街小巷都是,明星助理隨手就能買得到,恐怕只是宣傳公司想借花獻佛,讓我等了一下午來博明星一笑。

  但我沒有發作。侮辱我的明明是我自己。

  走出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上海繁華,不見星空,只見燈火。

  ***

  2015年的某個聚會,大家在江邊,可能有點喝多了,一起抬頭看星星。

  我這些年的星空知識有了用武之地,為他們準確指認了仙后座、獵戶座、小熊星座、金星、木星……獲得了大家的熱烈掌聲。

  海爾波普已經走了很多年。

  我學過八年的大提琴成了談資。

  我愛過的星星碎成了虛榮。

  我買得起一屋子的A4紙來圓兒時的繪畫夢了,可我沒才華。

  ***

  2017年初,我坐午夜航班。飛機飛入平流層,頭頂再也沒有雲層遮蔽,機艙燈光還沒亮。我把半個身子都趴在舷窗上,用手臂和帽子隔絕一切光線。

  看星星。

  漫天星斗,比機翼的夜燈都要明亮。即便舷窗的雙層的塑膠玻璃模糊,也無法抹去它們的光輝。

  我就從小小的窗子裡向外看。平日裡資訊都是爭搶著撲入我眼裡,只有這時候,雙眼努力睜大再睜大,視線紮入濃重的夜色,撥開玻璃的劃痕阻隔,去追隨和想像凜冽的風與璀璨的星空。

  我愛了星星這麼多年,這是我離它們最近的地方。

  我捂著窗子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艙燈光亮起來。一轉頭,後座男子沒來得及收回目光,驚詫和疑問還留在臉上,可能以為我中邪了。

  我不好意思地跟他說,外面有星星,你把燈光擋住看看。

  他冷漠臉,點點頭,沒有照做。也是正常。我就尷尬地坐下了。

  等我一回頭,發現他也用外套蒙著頭,趴在那裡看。被我發現,面上一絲羞赧。

  我笑:星星多吧?

  他也笑,點點頭:可不咋的,老多了。

  我不知怎麼想起2001年的三個願望。

  世界和平,爸媽身體健康。

  我成為很了不起的人。

  隔壁班的男孩子會喜歡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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