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的名字叫婉薈,因為爸爸的大哥連生兩個女兒,中間的字都是「婉」,我是第三個女孩,爺爺對起名字不甚上心,說:「就跟著喊,乾脆也叫婉什麼就好了。」媽媽有點不高興,但那時還是溫順的,只是在第三個字上自己花了點心思,按我八月份的生日,取名叫「薈」,意指草木繁盛的樣子。

  所以前兩個姐姐也叫婉。奶奶喊的是二姐。

  二姐才是奶奶幾乎連見都沒見過幾面的孩子。雖然計劃生育沒有強制執行,宣傳風向已經非常明確,就是只生一個好。大孫女剛出生,大兒媳就再次懷孕,在單位裡影響很不好,於是我大姐姐小時候一直在奶奶家住著,以便她的爸爸媽媽躲避同事和領導們的質詢。不料第二個又是女兒,奶奶連見都不想見了。

  老年癡呆的奶奶,已經逃離了時間線的困縛,在密密匝匝的過往畫面中,她念起了二姐姐。

  人類真是複雜的動物。

  我爸也湊近了聽,終於聽清楚了,尷尬地看了我一眼,想笑,又笑不出來,只好說:「你讓開,我扶你奶奶起來。」

  他急切地拉我來,還因為我流露出的一絲擔憂怯懦而大發雷霆,就是因為,他以為我是奶奶的念想。

  到最後也不是。

  ***

  奶奶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去世了,從另一個角度講,她沒有受太大的罪。

  葬禮過後,我和爸爸又去了爺爺家。家裡已經掛起了奶奶的遺照,黑白照片上,她還是不苟言笑。角落裡有一隻香爐,爸爸遞給我三根香,說:「去給奶奶上香。」

  可能是我笨手笨腳的吧。我點燃,拜了拜,插進香灰中,斷了。

  我爸又遞給我三根,我插進香灰,又斷了。

  我爸忍著怒,又遞給我三根,居然還是斷。

  「上香你都不會嗎?!」他氣憤,我無言以對,每一次我都極為小心了,香本不應該是這麼脆弱的東西。

  我突然想,或許是奶奶也硬氣得很,不願意接受我的供奉呢?或許她也覺得,我們沒有做親人的緣分。

  ***

  奶奶和媽媽關係還沒那麼僵的時候,我正是學會跑跳之後十分淘氣的階段,又愛鸚鵡學舌,十分適合在正屋和「偏廈子」之間來回跑,充當信使,給她們傳話。冬天快來了,家裡燒煤取暖,煙道穿過火炕和牆壁背後,滾燙滾燙的。我睡在床的最裡側,挨著牆,媽媽怕我被燙到,就琢磨著找一塊薄薄的木板,貼牆放著,把我隔開。

  奶奶說,她那邊有。

  媽媽說,好呀,拿來看看。

  兩個女人在各自的房間做家務,我快活地來回跑著,從奶奶那邊拿來兩塊板,一塊接近正方形,一塊是長方形,媽媽留下了第二塊,說:「去謝謝奶奶。」

  我跑到正屋,大聲地喊:「第一塊不要啦,謝謝奶奶!」

  我的奶奶送過我的、我唯一記得的東西,是一塊隔熱的木板,很認真地刨掉了毛刺。雖然它是一塊,用來隔絕熱氣的板。多有意思的寓意。

  那是我關於平房裡的家,最和平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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