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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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 那是我關於平房裡的家,最和平的記憶。 我爸爸是土生土長的哈爾濱人,但我的戶口祖籍,寫的是山東萊州。 萊州是這幾年換新戶口本時才改的名字,以前它還叫作掖縣,在山東的東北部,臨渤海灣。我不清楚爺爺奶奶究竟是年輕時自己跋涉來了東北,還是在繈褓中便被父輩帶著背井離鄉。只記得爺爺讀過幾年書,做過會計,會講一些東北話,而奶奶只會說山東話。 小時候我見到的第一隻螃蟹就來自掖縣。在外面和小夥伴玩了一天,回到家,一進門便看到小小的熊貓彩色電視機上擺著一隻漂亮的紅彤彤的大怪物,梭子形狀,兩頰尖尖的,有兩隻威武的大爪子。我媽媽也覺得它長得漂亮,於是擺在了電視機上,下面還壓著一盒糕點。媽媽說是掖縣的親戚送了一些珍貴的海產品,奶奶剛拿過來的。 在那個儲秋菜的年代,海鮮對於東北來說用「珍貴」來形容並不過分,很長一段時間裡,東北價格最昂貴的幾家酒樓,無論名字如何,尾碼一定是「海鮮大酒店」。 螃蟹給我家帶來了一場小戰爭。媽媽看我高興,於是自己也高興,直到她打開糕點發現裡面已經發黴長毛,而螃蟹殼子一打開,已經餿了。 我媽媽終於得知真相,是奶奶把禮品留了很多天,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剩下一盒糕點一隻螃蟹捨不得吃,放著放著,就放壞了,這才拿出來給我這個孫女,說,給薈薈吧。 很多年後我自己定居在了海邊,當地的朋友總會叮囑我,螃蟹和蛤蜊千萬不要隔夜再吃,留也留不住的。說不出什麼科學道理,只是海邊居民的「常識」。我想這或許證明了,我的爺爺奶奶是祖輩帶到東北的,對掖縣的海,他們一無所知。 我媽,人敬她一尺她和煦如春風,人欺她一丈她上房揭瓦。之後自然又是一通好吵。 她們為一件事吵,為以前的很多事情吵,為基於對彼此的瞭解所推測出的動機而吵。婆媳之間的積怨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油,更原則性的衝突都發生過了,螃蟹只是一點點火星。 雞也是。 雞是一種很不友好的動物,居然只長了兩條腿。這兩條腿在早年物資匱乏的情況下意義又非常重大,它們代表著地位和寵愛,分配不均,就會有人介懷。「有人」就是我媽。 雞一端上桌,我奶奶便拆了兩隻腿,一隻遞給我姑姑的女兒,她比我大兩歲;另一隻給了懷孕的小嬸嬸;而飯桌上只有我和姐姐兩個小孩。 我媽霍然起身,領著我下桌走了。 這件事完全沒有傷害到我,反而因為戲劇衝突短促強烈卻又一言不發,在我腦海中深深紮下了根。 四濺的火星裡還包括蜂窩煤、我爸的病、大雪天的中心醫院、去天津的火車票、臥虎牌羊毛毯……戰火燃燒過後,渣滓沉澱進仇恨的油汪裡,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我甚至有些著迷于我媽和我奶奶這兩個硬派女人了,相較之下,我沉默的爺爺和爸爸幾乎不需要被提起。 *** 我聽很多人講過我的出生。大家都在走廊等,我哭聲特別大,旁邊有人拱火說這一聽就是個大胖孫子,結果抱出來是個女孩。 不知道描述得是否太過誇張——據說爺爺奶奶掉頭就走。 他們盼了很多年孫子。爸爸的大嫂甚至為此生了兩個孩子,比我大了十歲有餘,都是女兒。後來鬧翻了,逢年過節都不再出現,這兩個姐姐我幾乎沒有見過。輪到我媽媽生產的時候,獨生子女政策已經廣泛推行,這個生兒子的機會再次被浪費了。 20世紀90年代初,國家還沒全面實行雙休日,週六爸媽是要上班的。每個星期日我會去外公外婆家。那邊是樓房,有高高的抽水馬桶,我坐不上去,外婆就拿便盆給我。洗手間和廚房連著一條短短的走廊,外婆在廚房擇菜,四五歲的我正是非常愛學人說話的年紀,在便盆上正襟危坐,繪聲繪色地給她學,我媽和我奶奶是怎麼吵架的,她說了什麼,她又說了什麼,鄰居探頭進來笑嘻嘻說了什麼,我媽把人轟走,大吼:「看什麼熱鬧?滾!」 我外公會過來問:「那你覺得是誰不對?」 我裝作思考了一下。其實我懂個屁,乾脆學著電視裡面的臺詞回答,各打五十大板。 外公就大笑,然後深深地嘆息。我媽媽是他們最寵愛的小女兒,大專畢業坐辦公室,紅著臉話都不說一句,低頭看小說,看的是《簡·愛》。 我小時候初識字,抓到什麼都讀,我外公看的蘇聯偵探小說,我爸看的武俠小說,我小叔訂閱的通篇男女生殖科普問答的《家庭醫生》雜誌——後來他發現我居然在看就連忙鎖起來了。但我最喜歡的,是我媽媽看的雜誌,封面上有笑容馴順的日本女人,穿著色彩柔和的針織衫,內容不是講家居佈置就是棒針織法,這些雜誌讓我模模糊糊想起曾經的她,聲線圓潤,總是笑眯眯的,和畫報上一樣溫柔。 難道人的嬰兒時期也有記憶?反正自打我三四歲記事起,她就是女戰神了。 畢竟簡·愛也是個烈性女子嘛。 *** 我奶奶也是個烈性女子。 短直發,頭髮花白,面容嚴肅,法令紋很深,眼皮耷拉著,沒有多少笑模樣,常年佝僂著背,走路一撅一撅的,身體左右搖擺。因為她是「解放腳」,裹小腳沒幾年便趕上婦女解放運動,解下了裹腳布,但有些部位還是已經無可挽回地壞死了。我印象中她幾乎從來沒有脫下過襪子。 偏偏她走路極快。 極快。我和她一起去買過菜。小孩都精力旺盛,我卻跟不上她的步伐,人頭攢動的菜市場,奶奶從一個攤位趕往另一攤位的時候總是一路「超車」,輕輕撥開晃動的行人,恨不能領先全世界。 明明走路不穩,又那麼要強。 自打記事起,我一直住在老城區的小平房,鄰居眾多。奶奶家是兩間磚瓦房,由一個小小的、堆滿雜物的院子相連,平日大家會在院子裡洗曬衣服。小叔叔新婚,爺爺奶奶便從寬敞的正屋搬出來,直接在門外的寬走廊裡擺了一張床,守在正屋和進門的廚房之間。我一直想去正屋裡玩,卻從來都沒成功越過這道防線——奶奶怕小嬸嬸不高興。老人本就偏疼小兒子,何況小兒媳是生孫子的最後希望。 經過院子就是我爸媽住的屋子,西曬很嚴重,很多年後我媽媽提起那裡,還一直叫它「偏廈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寫法。 奶奶不喜歡開燈。記憶中正屋那邊的廚房總是昏暗的,灶台下是黑黑的煤爐和風箱,她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借著微弱的天光擇菜,當我沖進門和她大聲地講鄰居家的小夥伴如何如何,她會快速地瞄一眼窗外的院子,似乎很怕被我提及的小孩跟進來聽到什麼。鄰居們聚在一起說話,她也是最沉默的那一個,附和幾句便急著回家,從不表態,也不摻和任何事。 這似乎是她的某種生存智慧。然而我也記得,媽媽曾在某次吵架中說過,奶奶是最會暗地裡攪事的人,多少破爛事最後追根溯源,大多是她的指使或暗示。 有的時候,「他們一家人」(我媽的慣用語)會圍在廚房吃飯。沒有客人來,正屋是絕不啟用的,小嬸嬸常年關著門,飯桌都直接支在灶台旁,頭頂只有一盞非常非常暗的小燈泡,每個人的臉都藏在陰影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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