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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寵

  我是她的家鄉。

  2010年的冬天,我第一次領教上海的冷。

  和許多北方人常常掛在嘴邊並引以為豪的那種徹骨的嚴寒不同,上海的冬季的冷是不急不緩的,將人與環境濕漉漉貼在一起,無處可逃,室內室外一樣令人絕望。

  記不清究竟是十一月的哪一天,我照舊從辦公樓走出來,匯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面無表情地踏上地鐵,在蒼白的燈光下和滿車廂同樣漠然的乘客一起被這個城市錯綜複雜的地下血管輸送到各個角落,爬上地面,沒入夜色,餓著肚子打開房門——

  玄關的射燈灑下橙色的暖光,然而眼前寬廣空蕩的客廳裡彌漫著和室外一樣清冷的氣息,甚至因為空關幽閉了一整天,透出幾許怨氣。

  我不知道別人的概念中,「家」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于我而言,這無關房子的歸屬權,屋子的大小,異鄉還是故鄉——至少,在你疲憊不堪地穿過冷冰冰的城市,打開房門的一刹那,撲面而來至少該是暖意,至少該有人問候說,回來啦?餓不餓?想不想家?

  也許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房子裡面,應該有一條狗。

  一條可以依偎取暖的狗;在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甚至是電梯爬行的聲音時就早早守候在門口,眼神熱烈、搖著尾巴、歡天喜地的狗。

  「你回來啦?」——倒也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才算數。

  ***

  蘿蔔是2011年春天才來到我身邊的,我已經自己度過了一個完完整整的冬天。

  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從重慶跋涉千里來到上海,一路上的顛簸讓這個大塊頭吃盡了苦頭。當她的籠子從車上被抬下來,結結實實落在我樓下的草坪上時,我幾乎不敢去親自把籠門打開。

  她是德國牧羊犬,也就是電視上常常出現的、陪伴在員警叔叔身邊協助緝毒追蹤等安保工作的「黑背」。雖然尚未成年,可是體型已經過於龐大。她咧開嘴巴伸出舌頭「呼哧呼哧」散熱,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齒獠牙。

  司機早就絕塵而去,上午十點鐘暖暖的陽光下,我傻站在籠子邊,遲遲不敢伸出手去解開籠子口簡單的一道鎖。

  在買她之前,我已經看過她拍攝的訓練視頻,乖巧敏捷,帥氣卻又流露著憨勁,最重要的是,她是個大眼妹,有一雙其他德牧臉上少見的美麗眼睛。德國牧羊犬的重要特徵之一就是對人對狗都偏冷淡,從他們的眼神中可見一斑。然而視頻中蘿蔔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科目訓練中做錯動作時,會怯怯地抬眼去偷瞄訓練員的表情,看到對方佯裝發怒,就討好地搖尾巴耍無賴,眨著眼睛求饒——滿操場英姿勃發的警犬裡,她像個誤入其中的鄰家小姑娘。

  然而面對面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小姑娘生在巨人國,耍無賴是XXXL號的無賴,賣萌是XXXL號萌,嘴巴和牙齒自然也是XXXL號的凶,我沒想過自己受不受得起。

  我的手指搭在籠子邊,第一次覺得這雙因為練琴而比其他女孩子大出好幾圈的手,在她的大黑臉襯托之下,竟然如此白皙小巧。

  那種感覺很奇異,因為這個不相干的念頭,我強烈地預感到,我的世界會因為她而變得不一樣。

  就在這時候她結束了在籠中的困獸之鬥,抬起眼睛看我。

  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小警花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眼中略帶戒備的哀求就像溫水,刷地沖散了我心裡鬱積一整個冬天的陰冷。

  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打開了籠子門,眼疾手快拉住牽引繩,將她帶了出來。

  正在暗自慶倖一切順利的時候,她忽然發足狂奔,我毫無準備,被直接拽了個狗啃屎,摔倒在草坪上。她拖了我兩步之後才發覺,轉回頭,用軟塌塌的舌頭熱情地舔我的臉。

  像一匹馬。

  ***

  相處之初,還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發生的。

  第一次帶她出門遛彎,我們繞開樓梯口,直奔電梯。第二次再出門,她就已經知道乖乖地直奔電梯間而去了。我興奮地講給朋友聽,以證實我養了一條多麼聰明伶俐的狗,朋友涼涼的一句話就澆滅了我所有的熱情:

  「你還是帶著她走走樓梯吧,上海去年剛有過一場大火,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家忠心護主的狗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房門,然後你們倆一起靜靜地——死在電梯門口。」

  於是後來我還是帶她乖乖地走樓梯了。

  蘿蔔很喜歡水,帶她去寵物店洗澡的時候她總是很乖,店員一開始都有些畏懼她彪悍的品種和相貌,幾分鐘之後就發現這是一隻可以隨意蹂躪的狗,洗澡吹風修理指甲,她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檯子上享受,歪著頭,善良的眼睛一直望著玻璃門外的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去參加中學生樂團的訓練,我爸也是這樣,背著手站在訓練室的玻璃門外,笑呵呵地看著我。

  那種心情也許會有些差別吧——爸爸看我的神態裡應該包含著更多的期待和希望,而我對蘿蔔卻沒有過什麼期待,也從沒想過她未來會長大成才遠離家鄉什麼的。

  然而,殷殷的注視中,總有什麼是相通的吧。

  當然蘿蔔對水的喜愛不只是這樣。每天晚上我泡澡她都會站在旁邊看,下巴搭在浴缸邊,碩大的腦袋一動不動,緊盯著水面的泡泡。我一度覺得難堪,阻止了幾次之後也就坦然了。

  某天晚上,正在書房整理東西的我聽到浴室那邊有奇怪的聲響,走過去一看,蘿蔔不知怎麼就跳進了空浴缸,正在裡面搖頭擺尾地撒歡。

  可能,是在,學我吧?

  ***

  但有時候我也疑心自己是不是被騙了,蘿蔔根本不是視頻上那只狗。

  她又饞,又懶,瘋起來像打了兩噸興奮劑,理應精通的「坐、臥、隨行」等科目口令一個都聽不懂,半小時就把我給她買的玩具撕咬成了碎片,喝水吃東西的時候非要趴在地上,伸出前爪把食盆摟在懷裡,像個幼稚園沒畢業的孩子,把地板都弄得髒兮兮……

  我無助地打電話給她曾經的訓練員,得到的答覆是,你們剛剛相處,你要給她立規矩啊立規矩,我QQ空間有好多犬類訓導的文章和視頻,你自己去看一看。

  一個月以後,回家後見到滿地狼藉,六神無主的我又打電話給他。

  訓導員不勝其煩,終於說了實話。

  「什麼人養什麼狗。她可能隨你。」

  是的,她變得和我越來越像。

  又或者說,是和真正的、獨處的我越來越像。

  我們常說動物是有靈性的,卻沒有人能說清楚究竟靈性是什麼。

  我們也常說,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需要磨合,需要包容,需要……然而條件再多,也未必能夠心意相通。少年時代的熱情是不可再生的,成年人相見,第一件事是彼此設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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