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六


  描述自己的朋友是很難的,描述友情則更難,因為這是全天下人人都擁有的東西,至少是自以為擁有。

  人人都覺得自己的那份最特別,別人的也就那麼回事,不用說我們都懂,懶得聽。

  所以你一定會懂,一群人中只有你們總抓到同樣的槽點和笑點,在別人都被演講嘉賓煽動起來的時候你們相視一笑,說:「糊弄誰呢,這點水準不夠看。」

  而且一切出自真心,同步率差一秒都有違心附和的嫌疑,我們一秒不差。

  我們曾經一起抄了一學期的作業,大家高中時都是尖子生,在競爭激烈的精英學院裡卻淪落到借作業抄,尊嚴和智商雙重受辱,偏偏只能裝作嘻嘻哈哈的樣子,好像一點都不介意這三十年河西的境況。

  L問我:「是否越是曾經風光的人,一旦墮落就比別人更狠、更不知回頭?」我說:「是啊,阻擋我們回頭的反而是驕傲和虛榮,我們曾經鄙視那些把『我很聰明只是不努力』當作擋箭牌的學生,沒想到自己卻也成了這種人。」

  她說:「還好有你。」

  下墜的旅程裡,還好有彼此。

  我們在24小時麥當勞坐到天亮,我第一次和她說「高數不行咱們就一起寫小說」,她說「好啊,我把它做成電影」——白日夢一樣的事情卻讓我們如此興奮,秘密籌畫了一夜的人物設定和劇情走向,連可能獲什麼獎都計畫好了,畢竟,商業路線和藝術路線是不同的嘛。

  類似這個電影夢一樣幼稚得沒臉再提的宏偉計畫,我和她有過一籮筐。時至今日想起來都臉紅,但仍然熱血沸騰。

  天亮起來,我們又買了最後兩杯咖啡,她說:「去看日出吧!」

  我們沿著馬路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五分鐘,我才說:「樓太多了,咱們是走不到地平線的。」

  「可不是,」L說,「今天還陰天。」

  沉默了一會兒,空曠的街道上只有我們倆的大笑聲。

  我們有太多這樣的瞬間。

  冬天夏天我們都看過流星雨,在學校的靜園草坪上。夏天時候風涼,就躺著看,每隔五分鐘全身噴一遍防蚊花露水,身下鋪的是《南方週末》,紙張又大又結實;冬天北京寒風凜冽,我們穿羽絨服,外面還披著雨衣,因為聰明的L說這樣擋風——而且根據她的建議我拎了暖水瓶和一袋子零食,在草坪上凍得直哆嗦的時候我們就地開始泡奶茶喝,被旁邊所有一起來看流星雨的陌生情侶們當作活體ET。

  宿舍樓過11點斷電斷網,我們一起跑到有wifi的餐館用筆記型電腦看電影,《百人斬少女》最後一幕小田切讓披頭散髮穿著粉袍子從螢幕右側飄入畫面的時候我們笑得打翻了咖啡。

  回學校的時候已經淩晨3點,寬闊的海澱橋底紅綠燈交錯,一輛車都沒有。我忽然和她說起,小時候看機器貓,有一集大家都被縮小了,在大雄家的院子裡建了一個迷你城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願望,不要錢的銅鑼燒商店、站著看漫畫也不會被老闆趕走的書店……只有一個小配角,四仰八叉地往十字路口一躺,說,終於可以躺在大馬路上了。

  有時候人的願望就這麼簡單,只要這樣就好。我犯愁的高薪工作,她希冀的常春藤,都比不上這樣一個願望。

  她說:「現在就躺吧。」

  我們就這樣一起沖到了空曠的馬路中間,趁著紅燈仰面躺倒。

  那是和躺在地板上、床上、沙發上都不一樣的感受。最最危險的地方,我卻感受到了難以形容的踏實。只有柏油路才能給你的踏實,只有這個朋友在乎你、懂你才能給予的踏實。

  我想問,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當然沒有問。我怎麼能毀了這麼好的時刻。

  新中國成立60周年慶典前,長安街因為遊行彩排的緣故時常封路。我的姨父在機關工作,送給我兩張《復興之路》的門票,我們一起去人民大會堂看,結束時候已經11點,地鐵停運,長安街空無一人,打不到車。

  她說:「那就走走吧,走過這一段,到前面去碰碰運氣。」

  午夜的長安街只有我們倆,偶爾經過小路口才能看到兩輛警車。我們餓得發慌,狂追下班小販的自行車,終於攔下來,拔掉泡沫插板上的最後兩串糖葫蘆,邊走邊吃。經過某個著名城樓的時候,她忽然大笑著說:「等爺牛大發了,照片摘下來,換你的!」

  我們哈哈大笑,武警也看著我們笑。

  我說:「你聽過那首歌吧,《最佳損友》。我們不要變得像歌詞裡面寫的那樣。」

  她說我聽歌從來不注意歌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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