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四


  隔了幾天,我趕在洗衣房關門前才去拿放置了兩天的衣服,低頭一聞都快有餿味了,連忙往樓上跑,試圖趕在熄燈前將衣服都晾好。

  在一樓才上了幾級臺階,我就聽到了阿紫的聲音。一二層之間拐角的平臺上,阿紫正講著電話,兩隻細細的胳膊拄在窗臺邊,一隻手捧電話一隻手捧臉,身體重心偏移著一隻腿,另一則翹起來,一晃一晃的,拖鞋啪嗒啪嗒敲著腳底板。

  我第一次見到阿紫這麼自信又暢快地和一個人講話,身上沐浴著人生導師才有的霞光。

  我拎著兩個塑膠桶,低著頭從她身後擠過,倒是她拍了我肩膀一下和我打招呼,然後對著話筒那邊輕聲解釋,她說著家鄉話,語氣我能聽出個大概,「能想到的我都講到了,複習加油,我碰見同學了,得掛了。」

  阿紫結束這一段對話的方式,比我拒絕她的那一次要高明。

  半幹的床單還是有點重的,阿紫幫我拎了一桶,我調侃她是不是給男朋友打電話,阿紫連搖頭都很認真,眼鏡都歪了。

  「我們高中的學弟也要考光華,班主任讓我多給他介紹一下。」

  「你是你們家鄉最優秀的學生了吧,家裡人和班主任都驕傲死了。」

  「暑假我還要回學校作報告。」阿紫乾巴巴地說,卻也沒壓住喜悅,還是彎起眼睛,捂住嘴。

  我們已經走回了西側二樓,我要把桶從她手裡接過來,發現阿紫低著頭。她短暫的開心好像被陰涼狹長的走廊吸幹了。

  「學弟和老師在電話裡一直誇我上高中時候有多優秀,我在咱們這邊聽著難受,就去了那半邊聽。」

  洗衣房在東側樓的一層,我們院女生住在西側樓的二層,兩邊向來是各走各的樓梯。阿紫遠離了現在的同學,特意跑去空曠的洗衣房樓上,那些來自過去的熱情讚美才終於不再刺耳。

  ***

  阿紫並沒像她所擔心的那樣引起別人的嘲笑和議論。大學四年過去了,有些男生還不知道她是誰。

  我總會格外注意她一些。發現阿紫的變化是在大一暑假軍訓的時候,我們分到同一個班。訓練間歇,她總會從迷彩服口袋掏出一個東西「撲哧」地噴一下臉。

  大家在樹蔭下躲避毒辣的日頭,有女生帶著笑說起,阿紫從屈臣氏買了好多十塊錢一瓶的玫瑰噴霧,每五分鐘噴一次,「特別注意保養。」

  阿紫真的不好看,所以女生這樣一說,大家都沒法接。我生硬地插話,說自己塗防曬時候顧臉不顧脖子導致曬黑了,好心疼……話題勉強轉了方向。

  讓我驚訝的是當天傍晚發生的事情。

  同級有一位很有爭議的姑娘,很漂亮也很灑脫。她是軍訓教官們很喜歡捉弄的對象——故意讓她站軍姿,故意對她呼來喝去,她也不示弱,很敢講話,每次都頂回去,教官們也並不真的對她生氣。

  自然有女生背地裡看不順眼。

  吃晚飯前大家例行排成佇列在食堂前站軍姿,餓著肚子齊唱了好幾遍《團結就是力量》,教官卻遲遲不放行,又笑著訓斥那個漂亮女生站沒站相。漂亮女生還沒開口,另一個女聲插話道:「餓得都站不直了嘛。」

  聲音不算好聽,撒嬌也沒成功。

  是阿紫。

  教官自然沒有理睬阿紫,反而瞪了她一眼。當天夜裡臥談,大家有了新的談資。

  那又是一個九月。康莊軍訓基地的夜晚有密集的蟬聲,我睡在靠窗的下鋪,月光正好,想起了一年前的阿紫。

  ***

  大學三年級我做交換生去了東京,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畢業季。商學院的同學們大學三年級為了summer intern(暑期實習)廝殺,大學四年級為了保研廝殺,還有些人攥著保研資格卻還偷偷參加投行的校招,更是要被所有人聲討……大家每天都有投不完的簡歷、去不夠的面試,疲於奔命,居然還有時間將個人恩怨四處傳播。

  我試圖問起過,他們說,好像沒有阿紫的消息。當然還有另一部分人問,阿紫是誰。

  畢業前的某個晚上我到南門外吃烤串,看到了她。

  吊帶裙,牙套也摘下來了,亮晶晶的唇蜜微微閃爍,耳垂上掛著大大的銀耳環。她牽著老外男朋友的手,親昵地走進了校園。

  我們說了幾句話。她喝了酒,講話沒有寒暄,直奔主題。

  然後我看著他們從路燈的光環之下消失在門內的黑暗中。

  倏忽間我眼前飄過那個對我說話的、穿著肉色短襪的阿紫。

  大學四年我和很多人都有了交集,恩怨情仇也有,零碎的笑話段子更多,腦海中關於阿紫的畫面,竟然依舊是那短短的幾面。

  我們學院的人對她談不上多友善,而她也漸漸淡出大家的視野,似乎早就有了另一種人生。

  那個怯怯的姑娘曾經怯怯地分享人生,怯怯地交換友情;也曾經拙劣地改變自己的外貌,拙劣地模仿某種風情。現在我看到了路燈下她神采飛揚的笑容,再也不用捂著自己的嘴巴。

  她靠著乾巴巴的成績考進這個校園,企圖索取的卻是一種豐富的人生。過程也許不那麼順利,可她得到了。

  這是一個我喜歡的故事,雖然也許連故事都算不上。

  真實的生活中被留下來的不過是幾個瞬間,有時候甚至沒頭沒尾。有一個瞬間裡,阿紫站在路燈下,牽著她男友的手說,快畢業了,她一直想要謝謝我。

  謝謝我在小臺灣要電話的時候幫緊張無措的她解圍,就因為這個,她想要和我交個朋友。

  這其實就是隨口一說,沒多大善意,只是社交,真的只是社交。

  但我沒跟她這麼說,因為我相信現在的阿紫,一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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