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後來他們長大了

  人類對權力的嚮往與生俱來,我們只看到權力等於自由。

  你一定知道不止一個小童星,和你一起長大。

  他們可能出現在彩色螢屏上,扮演著小天使、小仙子、女主角的小時候、男主角的兒子;也可能出現在你的生活中,是你三舅媽的同學的寶貝兒子,或者隔壁班的主持藝術節的長頭髮小公主。

  無論如何,她一定經常被提起,被記得,被羡慕也被討厭。

  比如小葉子。

  我的家中至今躺著一本神奇的書,可以稱它為工具書,因為裡面的散文詩和朗誦詞被按照節氣與慶典的類型劃分。有教師節專用園丁獻禮,元旦晚會專用辭舊賀文,當然少不了少先隊大會和共青團頌歌,通篇陳詞濫調和無邏輯的排比蓄勢,但是極容易被改編重組,是所有為中隊會愁白頭發的班主任和小班幹們的聖經。

  這本書的編委會是我市共青團委的一群女老師,而把它翻爛背熟的,就是十幾年前的小葉子和我。

  小學畢業的時候,收廢品的老頭子來學校裡面收集雜物,我把這本書從垃圾堆裡撿起來,對小葉子說:「扔了多可惜。」

  小葉子說:「那你自己留著吧,我不覺得哪裡可惜。」

  我相信我沒有記錯一個音節,然而她講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卻在我腦海中變幻莫測了起來。她說話時候是真的有那麼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滄桑,還是我寫小說寫多了,一廂情願地給記憶中的畫面加了一套滄桑的濾鏡?

  如果說人生如戲,只是抻長了,在時間的長河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演著,那麼我們總是需要幾句臺詞來提醒自己,這兒是高潮,這兒是結局,這兒該落幕了——對,就是這兒。

  關於小葉子的這場戲,落幕的那句話就是,「我不覺得哪裡可惜」。

  ***

  我小學在六班。全年級一共六個班,前五個都是按片區就近入學,只有我們六班是議價生班,傳言說,六班家長非富即貴。

  我家的狀況就是反例,兩邊都不占,但必須承認,為了我上學的事,爸媽結結實實花了一筆錢。

  我們六班是有資格編入校史的。

  第一任班主任在我們二年級就折騰出了一本《二年六班小紅花日記集錦》,自費出版賺到了好名聲;三年級帶領我們班在全市小學生中隊會大賽中殺出重圍,得到特等獎,一舉升任隔壁校副校長。

  第二任班主任是剛畢業的新老師,人有點笨笨的,又愛虛張聲勢,接手之後頗有些適應不良。被她罵過的學生背地裡攢下一盒粉筆,掰成小塊分給許多人,盤算著趁她轉身在黑板寫字的時候好好讓她領教一番。有個老實的女生告密,起義被提前撲殺,但新老師也還是哭哭啼啼跑出教室,說什麼也不教了。

  第三任班主任是個有經驗的中年女教師,吸取了上一任的教訓,開場便是下馬威,把學生治得服服帖帖。她比第一任年長,卻屈居人下,因此憋著一股勁兒要把六班開發到底,畢業前終於獲得了全市公開課大賽的特等獎,自此外調,平步青雲。

  孩子也不過就是道具,公開課上每一個問題都有了固定的回答者,我們在老師安排下停課排練,熟悉每一個步驟,做錯的小孩會被訓斥和孤立,沒人覺得這麼做有何不妥。

  還記得隔壁班的老班主任曾在辦公室裡酸溜溜地對幾個小班幹說:「你們也就嘚瑟這幾年吧,上了初中開始拼學習成績,你們就該後悔了,被大人當槍使,淨折騰些沒用的。」

  那位老教師說完就斜了小葉子一眼,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一種論據。

  教育系統自然也有潛規則,當年班主任們的「教學成績」受到肯定,多半是上級領導的貓膩。然而凡事都有一個由頭,歷任班主任再怎麼心比天高,若攤上一個呆傻的班級,升遷的事情恐怕難以服眾。

  六班自然不呆傻。我們有小葉子。

  她是一切的源頭。

  當我還在地上和稀泥玩的時候,小葉子已經開始學習朗誦與主持,穿著小裙子,梳著齊劉海童花頭,外形可愛,儀態大方。她每個禮拜出入電視臺三次,和導播間裡所有的工作人員行禮問好,與一位大姐姐搭檔主持,共同錄製我們地方台每週二晚上播出的兒童節目。

  小葉子是她的藝名,因為熱播動畫片《聰明的一休》中,一休白白嫩嫩的「小女友」就叫這個名字,而她們有著相似的樣貌,一樣的髮型。小學一年級入學第一天,我們都仰著脖子緊盯著神明般的班主任,希望得到她的注意,而她早已認識了小葉子。

  或許班主任自打那時就盤算起來了。

  她指著小葉子,說:「以後老師走進教室,你就喊『起立』『敬禮』。」又看著我們,說:「大家都要聽她的。」

  一開始班裡的同學們對她的畏懼多於崇拜。作為管理隊伍的班長,小葉子受到了班主任的不恰當指導,面對有小動作的同學,她的直接反應是「啪」地打在對方胳膊或頭上,呵斥道:「太沒有紀律了!」

  站在隊尾的家長們頗有微詞,脾氣火爆的幾乎要衝過來護短。

  小葉子也是有點慌張的,但還是挺直了腰杆——老師吩咐的,她不會錯。

  但是到了她大放異彩的場合,那些質疑聲統統變成了喝彩。小葉子世面見得廣,小小一隻就足以穩重地和六年級大哥哥姐姐一起主持升旗儀式,時常被大隊輔導員叫走去參加一些公開活動,「神秘地」消失好幾節課。

  真讓人羡慕。

  一年級末尾,我們集體加入少先隊,小葉子在大會堂裡帶領大家宣誓,站在高高的臺上唯一的一束追光裡。台下黑壓壓的觀眾席站著面目模糊的我們,一句句地跟著她念宣誓詞,當她最後說到「宣誓人×××(小葉子的本名)」時,我們本應念出自己的名字,可我身邊的好幾個女生,異口同聲地把小葉子的名字念出來了。

  我當時還轉頭笑其中一個女孩,說:「你怎麼連這個都跟著讀了。」

  女生瞥了我一眼,轉頭說:「我要真是她還好了呢!」

  我們都想成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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