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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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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看向鉛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鵝毛雪片從虛無中來,一眨眼就變得那麼大,溫柔地打著旋兒飄下來,緩緩覆蓋住陳桉英挺清俊的眉眼。 剛剛踏進一樓,就聽見三樓木門「嘎吱嘎吱」開門的聲音——他知道,外公外婆一定等了很久很久,兩個耳背的老人要多麼屏氣凝神,才能聽見他邁進樓道裡面的第一聲腳步? 「桉桉來了?」 蒼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陳桉調動起身體裡所有富有童真和孩子氣的力量,綻放出一個活潑快樂的笑容:「嗯,來啦!」 然而陳桉實在不大善於在外公面前撒謊。彙報本周學習生活情況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把小提琴加課的事情說漏了嘴。外婆正在給他把柿子挖成小塊,聞聲趕緊站起來:「這可不行,學琴是要緊事,想看我們倆,以後有的是時間,等比賽完了再過來!」 外公嚴肅起來,無論如何都要把他送去少年宮學琴。陳桉無奈穿好大衣,剛低頭去尋找自己的小提琴,發現已經挎在了外公的背上。 「我自己來。」 「外面路滑,你摔倒了怎麼辦?外公給你背著。」 陳桉定定地看著正佝僂著背穿鞋的外公,還想要說點兒什麼,突然有點兒哽咽。 公車上沒有人讓座,陳桉被擠在兩個高個子男人的胸口,差點兒沒憋死,卻還要踮著腳時時注意外公的情況。外公已經把小提琴寶貝似的護在了懷裡,另一隻手勉強抓著冰涼的扶手,隨著起步和刹車晃來晃去。 「你說你,坐自己家的車暖暖和和地去上課多好,偏要折騰一趟,跟著我遭這種罪,」下車後外公緊緊牽著他,「看著點兒腳底下,這雪都來不及清,被來來往往的車軋實了,就都變成冰了,滑得很,別摔著。」 然而從人行道下臺階的時候,陳桉還是被旁邊急匆匆擠過去的一個大叔撞了一下,整個人向後仰倒過去。外公情急之下用右手扶了一下旁邊停在原地的計程車的倒車鏡,好不容易兩個人才重新站穩。 「喂喂,長眼睛沒有啊,你那手扶哪兒呢?這是隨便碰的地方嗎?」 計程車司機這時候已經搖下車窗面色發青地吼上了,他心疼地擺弄了一下自己的倒車鏡,開合了幾下,重新瞪過來:「軸承碰折了,您看著辦吧,使那麼大勁兒,這玩意兒金貴得很,能受得住嗎?!」 外公有些慌亂,他下意識要去查看對方的倒車鏡,伸過去的手就被不客氣地一巴掌打開。 「幹嗎呢,說你碰壞了,還碰?沒完啊?!看著給錢吧,別廢話了。」 陳桉漲紅了臉:「胡扯什麼?這個倒車鏡本來就是能轉動合上的,你那個東西哪兒壞了?張口就想訛錢,你太過分了點兒吧?」 司機聞聲臉上的橫肉都抖起來了,他索性打開車門站了出來,指著陳桉的鼻子喊:「小兔崽子你他媽再給我吱一聲?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合上?!」 外公連忙將陳桉護在背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憤,喘氣有些困難:「別為難孩子,你這個多少錢,我賠你。」 司機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我也不跟你過不去,你就給200元吧。我當認倒楣了,自己再貼點兒錢修得了。」 陳桉氣急,都快報廢的破夏利,倒車鏡居然訛詐200元。他渾身的血都往臉上湧,一句「你他媽的」馬上就要衝出口了,平時經常聽到班裡一些男同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從來沒有這樣深切地體會到這句話的暢快。 沒想到外公竟然輕輕拉開領口,露出裡面的破舊赭色毛衣,蒼老的聲音平靜地說:「師傅,你看我也不像有錢人,你訛那麼多我也沒有。要不是急著領孩子去上課,我可以直接跟你去公安局,讓他們看看這個倒車鏡到底壞沒壞,需不需要賠200元錢,嗯?」 司機和陳桉都愣住了。 陳桉低下頭,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鹿皮鞋面上,很快就蓋了滿滿一層,好像要無聲無息地埋葬他。 最後外公掏出了50元,司機罵罵咧咧地回到了駕駛室坐著。陳桉被外公牽著過馬路,抬起頭,少年宮白色的圓頂就在眼前。 外公從身上摘下小提琴,掛在陳桉肩頭,幫他拍掉肩頭和帽子上的積雪。 「我知道你覺得外公窩囊。我怕你受傷,咱們也不值得跟那種人慪氣。我早說過,你乖乖坐著自己家的車,也省得遭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氣,必須要有底氣。你外婆和我都是沒底氣的人,養個女兒也不聽我們的話,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也認了。桉桉,以後不許撒謊了,好好學琴,好好讀書,別跟我似的,也別學你媽媽那麼……那麼任性,好不好?」 陳桉默不作聲,他感覺眼淚開始打轉,於是拼命眨眼,將蓄積的淚水打散,讓它們無法掉下來。 「外公覺得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說這些。再不跟你說,就怕以後沒機會了。以後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確天天盼著星期六你能過來,但是我們也知道,你跟我們接觸得越少越好。還好你爸新娶的那位……聽說對你不錯。你老來看我們,肯定老是讓他想起你媽媽,我怕他一生氣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麼樣,他是你爸,你好好聽他的話,他都是為你好……」 外公的話越說越亂,陳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黏著的雪花隨之上下翻飛,好像冬天裡不死的蝴蝶。 「小李說,你今天下午在少年宮待了一下午?」 飯桌上,陳桉父親一邊夾菜一邊貌似無意地問。 「嗯,在金老師旁邊的琴房練琴來著,他有空了就過來給我指導幾下。」 陳桉說著站起身,把椅子推向飯桌。 「我吃完了。」 「你還好嗎?」 「想起點兒以前的事情。」陳桉知道余周周一定善解人意地不會追問。他朝她笑笑想要說點兒別的,突然看到她黑色襯衫的右臂上面有一塊小紅布,再仔細看看,赫然發現其實她戴著孝。 注意到他的目光,余周周笑了笑:「外婆去世了。走得很平靜,78歲,也算是高夀了,我們都沒有太難過。」 「如果我沒記錯,你外婆是得了老年癡呆症,對吧?」 余周周點點頭。 「其實,我覺得得了老年癡呆症的人就像是徹底脫離了時間的束縛,完全活在美好的回憶裡。那也許是人類唯一能夠戰勝時間的途徑。」陳桉輕笑著拍拍周周的肩膀,「其實很幸福,不必難過。」 相比某些人,幸福太多。 陳桉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的那天,他的外公在下樓倒馬桶的時候中風發作,直接滾下樓梯,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搶救的可能了。 陳桉從一家醫院趕往另一家醫院,甚至都沒有人發現他不見了。一個新生命到來,一個腐朽的生命離開,生活就靠著這樣迴圈不息的迎來送往維持著精妙的平衡。 他們迎來,陳桉獨自送往。 五年級的孩子,那點兒正在發育的體力用來對抗死後速朽的僵硬,還是顯得有些稀薄。陳桉就在人來人往的小醫院走廊角落,勉力給外公換上壽衣,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一樣的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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