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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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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起張愛玲說過的某句話,原文已經記不清了,大意不過是,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 她匆匆吃完飯,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卻不敢鎖門,一會兒媽媽敲不開門又會吵嚷的。 淩翔茜摸出手機,躊躇許久,還是給楚天闊發了一條資訊。 「你知道嗎,其實我覺得我活得很累。」 拇指按在發送鍵上,遲遲不敢壓下去。過了幾秒鐘,啪地擰亮護眼燈,刺眼的白光驚醒了她,淩翔茜連忙把剛才那條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刪掉,正想要關閉,突然又覺得不甘心,慢慢地輸入:「考試準備得怎麼樣了?」 手機放在桌角,她一邊流覽著歷史年代表一邊等待著,二十多分鐘之後才得到一條回復,手機隔著桌布,振動起來感覺微弱,好像顫顫的呼救。 「不好不壞吧。好好加油。」 這種回復,連一句「你怎麼樣」都不問,直接杜絕了她回復短信的機會。 淩翔茜一邊尷尬地苦笑著,一邊又慶倖,還好剛才沒有把那條資訊發出去,不然一定會被對方當成精神病的。 淩翔茜伏在桌面上,冬天總是讓人困倦抑鬱,她越想越心煩,一把拽過手機,撥通了林楊的電話號碼。 「喂?」 林楊的聲音輕飄飄的,還透著一點點快樂。 「你高興什麼呢?」淩翔茜的口氣有些不善。 「我高興你也管啊?怎麼,你不高興?」 「我不高興。」 「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林楊!」淩翔茜不敢弄出太大聲音,只能低聲對著電話吼。 「我說你一天到晚窮折騰什麼啊,你是年級第一,人又漂亮、多才多藝、家庭美滿、愛情豐……雖然還沒有,但是追你的人多得都能拿簸箕往外倒,你到底哪兒不高興?」 淩翔茜捏著電話,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林楊,為什麼連你都這麼說。 似乎沒有人願意細心觀察別人生活中的細節。淩翔茜一邊對蔣川和林楊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小心地掩藏著自己家的真實情況,一邊卻又奢望他們能通過那些小細節推測出來她心裡真正壓抑著的苦痛。 她直接掛斷,把手機摔在一邊,低頭開始瘋狂翻書。 林楊並沒有再打過來。這讓淩翔茜更有了一種自己在無理取鬧的感覺,眼淚在眼圈中轉了半天,突然聽見床上的手機終於響了。 急忙拽過來,才發現是蔣川的。 「我聽林楊說你心情不好?又怎麼了?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考不了第一就不考唄,給別人一個機會,積德。」 淩翔茜扁嘴笑笑,眼淚終於落下來。 這樣的貼心,讓她很感動。 然而這感動來自蔣川,她怎麼可能不失望。 電話那端的蔣川仍然不住地吸著鼻子,淩翔茜突然真的有些無理取鬧,她輕輕地說 :「蔣川,你能不能別總像個擦不乾淨鼻涕的孩子?」 她說不清那種傷人傷己的殘忍無恥怎麼會讓她這樣痛快。 彥一輕輕地推推余周周的胳膊肘:「余周周,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彥一搖搖頭,不知道怎麼說。 余周周以前永遠都是懶洋洋的,坐在座位上低頭做題或者看小說漫畫,上課也常常發呆或者睡覺。彥一以前聽說過,好學生最喜歡假裝自己不努力,回家拼命開夜車。可是余周周的狀態,實在不像是有抱負的好學生。 但是現在不同了。她請了一天假之後,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整整一天埋頭整理著政治哲學原理,把所有卷子裡面的主觀題都打亂了,重新梳理答題技巧,盯著卷子的眼神仿佛要冒火一般。 「喂,你怎麼突然這麼激情四射?愛上政治老師了?」 米喬一如既往的口無遮攔。余周周回頭懶懶地答道:「是啊,日久生情。」 她想考年級第一。只要這一次就好,在她去見那個人之前。 她知道周沈然在分校,也一定會聽說,所以她必須考文科班的年級第一。 必須。余周周驀然想起了沈屾,那個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必須考上振華」的女孩子。 這一刻余周周才發現自己何其幸運。她的媽媽從來沒有當著她的面說過任何「你要替我爭氣」「我以後就指著你了」「媽媽這輩子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之類的話,即使受到過不公,也都被那樣厚實無言的愛所化解。媽媽總是明朗獨立的,她的一舉一動都不曾教給過余周周什麼叫怨恨,所以余周周也從來就不需要像沈屾一樣。 沒有人要她報仇,於是她沒有仇恨。沒有人要她自強,所以她不自卑。 也就沒有什麼執念迫使她說出「必須」。 余周周突然有一點兒動搖。現在這個樣子,是媽媽希望看到的嗎? 她的目光黏著在「客觀規律與主觀能動性」這行黑體字上,冷不防被米喬用鋼筆狠狠地戳了一下。 「什麼事?」 「期末考試一結束,我參加的動漫社需要找臨時演員湊數,cosplay參加不?」 余周周有點兒興趣,她放下書,回轉身趴在米喬的書桌上:「可我是第一次……」 米喬表情凝滯,然後下一秒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把桌子捶得震天響,每一拳都砸在她的男人艾弗森臉上。 「這話可不能亂說……雖然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 余周周呆愣了足足有一分鐘,才反應過來米喬在說什麼。她滿臉通紅、瞪著眼睛、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米喬桌子上用練習冊堆成的高塔齊齊推倒。 淩翔茜討厭冬天。 她不知是因為冬天會格外地讓人怠惰,才會明明心裡急得像是要著火,書還看不完,心卻不知道飄到哪裡了。 她的水杯裡滿滿的都是水,可還是抱著出來踱步到開水間接水,看到辛銳坐在座位上巋然不動學得聚精會神的樣子,她就會有濃濃的負罪感和恐懼感。 爸爸媽媽的「信任」,那些叔叔阿姨的誇讚,自己在學校的名氣和楚天闊對自己禮貌而欣賞的笑容,這一切堆積成了一座搖搖欲墜的高塔,高聳入雲,地基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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