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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陳桉大笑起來:「說得對,省得飛走了。」

  然後低頭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視她:「周周,謝謝你。」

  余周周輕聲問出了她最想說的話。

  「我能給你寫信嗎?」

  陳桉訝異地微張著嘴巴,然後很快地笑了。

  「當然,當然,周周……」他眼睛盯著地磚。

  余周周長出一口氣。

  「但是我想我不會回信。」他接著說。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為什麼」的「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邊,被她硬生生地收回來了。

  她幾乎能感覺到背後那群不明就裡的人的目光,把自己的頸後烤得很燙。

  陳桉沒有笑,目光中有一絲不忍,但還是沒有鬆口,安靜而堅決地望著余周周。

  余周周低下頭,幾秒鐘的呆滯後,很快就仰起臉微笑起來。

  「沒關係。」

  余周周不知道陳桉斷然說出自己不會回信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她喜歡觀察大人的行為,也喜歡偷偷揣測,像一種孤獨的遊戲。可是她從來不曾研究過眼前的神仙,或許是直覺自己一定看不懂對方,或許是出於一種敬意或是畏懼。

  余周周向來都很懂事地不給別人添麻煩,也很少堅持什麼。可是這一次,她還是固執地把自己新家的電話號碼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裡。

  「不用給我回信,但是到了那邊一定告訴我你的地址。」

  陳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這樣的神色讓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間的不滿,可是她強壓下心頭縈繞的情緒,鼓勵自己把話說清楚。

  「你……你……你以後肯定……希望你在那邊生活得很好,認識很多陌生人,嘗試很多以前不敢嘗試的事情。你不用記得我,我只是想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回信,那樣正好,省得我總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寫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別慢,這樣會耽誤我寫信的。」

  這樣的理由讓陳桉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解凍,他的目光柔和下來,重新開始盯著地磚。

  「所以……所以乾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寫就寫,寫好多好多,你愛看不看!」

  最後一句,其實只是希望陳桉不要拿自己當負擔,然而說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急躁,反而有了一點兒賭氣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覺到了,她很尷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卻聽見陳桉輕輕的笑聲。

  他把那張紙片握在手心,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錢夾把它塞了進去。

  「好。」

  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簡短有力,讓剛剛長篇大論的余周周有些緩不過來。

  他點點頭,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最後朝同學說了幾句話,轉身上車。

  余周周這才注意到,陳桉的爸爸媽媽一直站在週邊,陳桉上車的時候幾乎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更不用提道別。他的父親是個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發福,膚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媽媽,始終是一副淡到極致什麼都不關心的樣子。

  她在月臺上傻站了一會兒,火車嗚嗚鳴笛,緩緩開動。余周周其實是第一次來火車站,以前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龐然大物一點點加速離開,拖著長長的尾巴,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她一點兒都不悲傷。這完全出乎意料。

  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熱的天氣,黏膩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細節——比如陳桉眉頭微皺似笑非笑的表情——這一切都會一點點瓦解情緒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一切回歸最最平實的那一面。

  不過,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憧憬和躍躍欲試。

  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會坐著這個拖著長尾巴的傢伙,去遠方。

  「陳桉:」

  余周周坐在嶄新的淺米色書桌前,展平淡紅色格子的原稿紙,摘下英雄鋼筆的筆帽,寫下這兩個字加一個冒號,然後筆尖懸空了許久。

  不是她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只是她卡在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上。

  記得以前看電視中念家書,似乎總會說一句類似「展信安好」或者「見字如面」一類的話,可是她並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幾個漢字,遲遲不敢動筆,最後還是咬咬牙,寫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決定不再糾纏於這些細節,繼續寫。

  「今天是初中入學報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區十三中讀書。白天忙了一天,學校說為了公平起見,各個班要通過抽籤來分配班主任。我聽說,我們班的班主任是一個剛畢業的師專學生。我站在隊伍裡面遠遠地看她走過來,發現……你知道嗎?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種顏色,我還以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後運過來的呢。其實我覺得小學畢業體檢的時候查色盲,應該找她來幫忙。」

  余周周停筆,才發現自己寫著寫著就把腦子裡面不著調的想法都寫出來了。她愣了一下,趕緊把那頁原稿紙扯了下來,可是捏在手裡想了想,又重新鋪在墊板上。

  余周周想給陳桉寫信,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就像一隻雛鳥本能地尋找著溫暖踏實的所在。可是她從來沒想過通過這些信得到什麼嘉許或者回報,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實現夢想」一類的鼓勵,她都沒有奢望過。

  傾訴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行為。當在比薩店對他說出「我的確只有媽媽」的那一刻,余周周心裡的閘口打開了,積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緒找到了一條河道奔流入海。

  陳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關閉閘口,也不能讓河流改道。

  余周周接著把那些不靠譜的內容繼續寫下去——再難聽,畢竟也是實話啊。

  她坦然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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